没错,他甚至不能说,这是赔偿,就连女王也不能,女王一旦提出了工伤或是死亡后必须得到赔偿的要求或是这么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几乎所有的产业都要受到一次大冲击。
这时候的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受伤,得职业病的概率可太高了,或许有人记得,约翰。斯诺先生治疗过的那个火柴厂女工,这个女工在当时被人称之为“火柴厂女孩”,当时的火柴厂和所有工厂一样环境拥挤肮脏,危险,所有者也和其他工厂主那样,只在乎利润,而根本不在乎其他的东西,员工的健康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能干了就滚蛋,反正有的是人干。
而他们委派的管理者比起工业时代的中层人员,更像是奴隶制度时期的监工,他们只热衷于讨好工厂主,排挤同僚,从各个地方捞取好处,他们会逼迫工人不断地干活,每次都要干得更多,时间更长,做得更好。火柴厂女孩的职业病就是因为火柴在制造的时候要将火柴梗浸白磷或者是黄磷,两种磷都是非常容易蒸发的化学物质,它们蒸发之后会形成蒸汽,火柴厂女工将这些蒸汽吸入口中,磷就会开始无情地腐蚀她们的牙齿和下巴,渐渐的,她们的牙齿会全部脱落,下颌肿胀,那些中毒较深的人,他们的脸甚至还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如斯诺医生在那个仓库里看到的。
火柴厂女孩会在五年之内开始发病,而她们一旦开始发病,工厂就会解雇他们,而此时,火柴厂并不是唯一一个用工人的血肉来换取金钱的地方。
英国每年的煤炭产量比欧洲其他国家的煤炭总产量还要高出很多,蒸汽大革命后。对于蒸汽机的应用和机械的大发展更进一步刺激了煤炭产业的发展,于是,在煤矿中,你不但能够看到健壮的成年工人,还能看到八九岁的孩子,四五岁的也有,而这些煤矿开采并没有具体的规范,设备也非常陈旧,虽然已经有了抽水机,输送机,粉碎机这些可以保证工人健康和安全的机械设备,但就是为了省那么一点钱,煤矿主人更愿意用孩子来代替这些机械,这些孩子赤裸着身体,套着绳子,绑着皮带,身后拉着一个比他们身体还要大出许多倍的藤筐,藤筐里装满矿石,他们用四肢爬行,就像是一条狗,因为长期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中工作,他们的皮肤大片溃烂,关节也变得僵硬,无法灵活转动。不过,他们至少还活着,还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了瓦斯爆炸,通道坍塌,渗水里。
有人说,或许其他工作会更好一些呢?姑且不论所有的工厂里,即便是孩子,也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甚至通宵整夜的干活,即便是在被人们认为算得上舒适的纺织厂里,人们依然要忍受煤气以及蒸汽混合后的有毒气体对呼吸道的损伤,同时,他们吸入的还有尘埃以及一些纤细的纤维,这些东西会堆积在肺部,让他们呼吸艰难,总是咳嗽,甚至得上结核病。
如果是一个成人进去,他们可能四十岁就不能干活了,儿童呢,他们能够活到十六岁,已经算是万幸。
还有一些孩子会被送去扫烟囱,因为烟囱内部管道曲折窄小,这种活儿只能允许五六岁甚至更小的孩子来做。而他们在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卡死在烟囱里或者是摔死在壁炉里,那么他们会发现在自己的私处产生了剧烈的肿痛和溃烂,这是因为,每个扫烟囱的孩子为了保护衣物和免得被卡住,都会在开工时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再进入烟囱,而烟囱里沉淀着大量的烟油,这些烟油不但会让他们脏兮兮的,还会侵蚀着他们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那些娇嫩和薄弱的地方,让他们得病。
这个时代,还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叫做ASMAD。AS。ATTER,疯如帽匠,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疯的就像是一个做帽子的工人。
绅士们总是要有一顶溜光水滑的高顶礼帽,甚至很多顶,它的材料是河狸皮。
但是要将河狸皮处理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就必须用剧毒的硝酸汞来处理皮毛,这种液体能够让皮质和软毛分离,并且让软毛变得平滑光亮,进而可以毡化——而在皮革工坊里,因为常年接触蒸发出来的汞蒸汽,工人就很容易中毒,得上所谓的疯帽子病,汞中毒会导致他们面色苍白,眼睛血红,精神紊乱,也就是发疯——他们还会不由自主浑身颤动,也被人称之为疯帽癫痫。
但考虑到这时候每顶帽子可以卖到五个金镑,约等于十分之一个乔,难道皮革和制帽工坊的老板会因为工人的健康问题而拒绝售卖河狸皮帽吗?
这样多的行业,这样多的人,如果都要按照工人所要求的给予他们赔偿和抚恤,这些工厂主要多出多少支出,损失多少利润?就连大英帝国的税收也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影响,你要让女王怎么做呢?
即便库茨男爵夫人满心慈悲,愿意给工人这笔赔偿金,也只是慈善性质的,非强制性的,没有什么严密的规章和制度——只是一位仁慈的贵妇人的好心罢了!
当利维询问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具体的身亡者与伤者的名单,后续更不用说,完全由管事与工头自由发挥。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这些家伙们也是言辞凿凿——这听起来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对女王、政府乃至所有的英国人来说,这场盛大的聚会就是为了向世界展现英国——它是这样的光辉,伟大和先进,简直就是人类文明之光,如果出现了为了建造会场,导致几百上千人的死亡,岂不是很讽刺吗?
而秉承上意的管理者们当然能比上位者更早的意识到这一点,毕竟这也方便了他们上下其手为自己谋利——作为工程的主事人阿尔伯特亲王也无言以对,他还需要这些人为他做事,而且事已至此,再去追究也只会把混乱的局面搞得更加不可收拾。
第286章多么邪恶!
乔行走在水晶宫里,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迷惑。
在乔的认知里,他见过水晶宫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利维和大利拉前来参观时,还只有一个框架的水晶宫,那时候乔也是刚来到工地上,看着堆积如山的玻璃、木梁和铁件,即便他只是一个普通而卑微的工人,也不由得因为自己将要参与到这桩伟大的事业中而心神激荡,难以自已;第二个阶段,也就是中间阶段,铁架全部搭设完毕,他与其他工人往上镶装玻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乔不得不认为,经由他的手,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奇迹之城,他祖父曾经曾经描述过的城堡、宫殿、教堂,都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灿若晨光的水晶宫,玻璃倒映着碧树,照耀着大地,反射着阳光,他们在其中渺小的就像是一粒尘埃,但也就是他们这些尘埃才有了如今这座水晶宫;第三阶段乔成为了一个幽魂,他没有看到地狱,也没有看到天堂,他担忧与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想自己应该看到了什么,但每当他去这么想的时候就会无法控制地陷入一阵狂怒,之后他的理智就会伴随着他的记忆消失,等他清醒过来又不得不面对那一大片突如其来的空白和狼藉。
他现在看到的水晶宫是个什么样子呢?
那是一座奇特的废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其他废墟,即便是木屋,在遭受了几天几夜的大火焚烧后,6它至少还能看得出原先的模样,看得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建筑,毕竟地基是没法轻易毁掉的。
但水晶宫完全不同,它留下的残骸是一团一团的,纠结在一起,犹如风滚草一般的铁梁,它们在高温的折磨下弯曲扭动,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声音,并在重力的压迫下向着不同方向折叠弯曲,最终纠结成一个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圆球,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隙。
那些玻璃呢,那些让所有人都会为之目眩神迷的玻璃呢?那些沉重的,冰凉的,透明的如同水一般,又坚硬如同岩石一般的玻璃呢?它们在大火中融化了,从固体变成液体,就像一个心肠刚硬的妇人终于在灾难之中软化了,流下了热泪,热泪流淌到地上,要么堆积起来,形成一层层的黑红色褶皱,要么重新凝结成一块充满了杂质与污浊的半透明结晶,这些结晶还会在不确定的时刻爆裂形成一片片尖锐的小碎片。
这些东西就像是遍布在荒原上的砂砾与藤蔓,无论你叫什么人过来,他都无法确定这就是值得万民称颂的水晶宫。
有一个声音告诉乔说这里是水晶宫,他才知道此地就是他曾经工作并且为之殒命的地方。和乔一样的人,或者说幽魂这里还有很多,有些乔也会感到陌生,有些乔则非常熟悉。
譬如小杰米,他是一个童工,在伦敦的每座工厂里,童工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水晶宫的工地也不例外。
这里的童工少,只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大部分孩子都承担不了,小杰米能够被算进来还是因为他母亲的姘头就是一个工头,母亲把孩子塞进来,也只是希望他能够多赚一点钱,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小孩子做不了什么活儿,但他可以给工人们打打下手,给他们买点东西或者是传送一些消息,他在工地里精神百倍地跑来跑去,让人看了也觉得欢喜,不过虽然说是多赚一点钱,但他几乎没什么收入,工头把他算成一个工人,但给钱的时候没他的份,他顶多能在工地上吃饱,另外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在工地上,他不用担心过早的得病进而夭折,他的母亲或许是这么想的,但她忽略了,工地上的危险显然要比工厂里多得多。
很难说是有人有意为之,或是他命该如此,小杰米在走过一个脚手架的时候,上面突然掉下来一个铁桶,铁桶里只装着少少的一点泥浆,但考虑到脚手架也有几十尺的高度,哪怕一个小小的铁桶以及一点儿半凝固的泥浆,砸在了小杰米的头上,也一下子就把他砸死了,他的寡母此时也正在工地上做工,听到这个消息匆忙赶来,但也已经晚了。
听说,后来这个女人还和工头发生了一些争执,即便他们曾经有过几场露水情缘,但工头对她依然没有丝毫留情,小杰米可能只拿到了不到十个便士的赔偿费,工头甚至不承认小杰米是在工地上帮他们干活的。他说这个孩子是自己跑进工地来。然后莽莽撞撞的到处乱跑才导致了这场意外的发生,他不但不该给这个女人钱,还应当向她索要赔偿,因为小杰米弄脏了地面导致了工程延误,他还应该向这个女人索要了那个铁桶和半桶泥沙的钱……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工头的话在这个时代还真没错。
乔走近小杰米的时候,小杰米还在嘟嘟哝哝,作为幽魂,血不会再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而是凝固成一个像是红帽子似的东西,凝结在发梢的部分就像垂挂着的红缨子,他一边甩着红缨子,一边问乔,“你拿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