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乔说是十个先令,小杰米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十个便士,十个先令,他一边这样反复说着,一边走了过去,一先令等于十二个便士,十个便士连一先令都不到,也难怪这孩子总是满怀抱怨,乔咧嘴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在作为一个人类的时候,他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可惜的是作为幽魂,他似乎没办法再去享用美味的麦酒或是朗姆酒不然,他倒可以找一个人好好地喝两杯,譬如正坐在那里打盹的老汤。
老汤可能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工人,据说他也和乔的祖父那样主持过很多大工程,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社会的变化,他所具有的那些知识与经验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他还在建造一个磨坊的时候失去了一条手臂,作为一个残疾的老人,他几乎找不到什么工作,只能以一个低廉的价格和低声下气的态度做做杂工什么的。
工头可能把他当做一个虚头招进来的,和小杰米派着一样的用场,就是顶着一个工人的名额,但工钱全归工头,他拿到的可能只有两个便士或者是三个便士,可以让他去买到几磅的面包不至于饿死,他在工地上睡觉,同时也起着守夜人与狗的作用,像是这样的人乔也见得多了,工头对他不客气,工友们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就算老汤虽然残疾了,但还是一个能干并且肯干的人,他似乎并不服气他的衰老和他的残疾,凡是年轻人要做的事情,他都要去做,只是他毕竟有一只手不能用,反而引起了很多错误和返工,引得人们一阵咒骂,而他只是惭愧的笑笑,就去其他地方忙碌了。
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值得尊敬。
但老汤的死并不是出于他自身的错误,那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年轻人支起一个铁架,而这个年轻人不知道是因为缺少经验还是心不在焉导致铁架突然失去平衡,向着他的方向砸了过去,谁都知道是十来尺的的铁架有多重——肯定是要超过一棵树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必死无疑,但老汤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大叫,他只用一只手就死死的抓住了那个铁架,可能只有一两秒的时间,那个年轻人就迅速地逃了出去,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帮助老汤姆一起稳住铁架,铁架就因为受了相反的力而向老汤姆这里倒了过去,铁架的倒下看起来非常缓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
它将老汤压在下面,老汤顿时肋骨断裂,口吐鲜血,但他还活着,只是难以呼吸,有工人跑过去叫来工头,希望他能够叫来吊车,将钢架移走,当工头说,这时候所有的吊车都在忙碌,不可能为了一个工人把它们拆掉再重新搭建起来,于是老汤痛苦的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没了声息,这时候,吊车才姗姗来迟,但它最主要的作用已经不是救人,而是救那根铁架。
乔尊敬的向老汤姆举了举帽子,老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来回应,他再走上几步就就看见了那个被老汤救下来的年轻人,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侥幸在老汤的帮助下逃脱一劫,但也没能在世上幸存多久,就在几天后他们要上屋顶干活了,那里是耳堂的屋顶,就是乔说过的,因为铁架密集所以比较安全的屋顶,可他就是这么倒霉,明明那里的铁架只有八寸宽,一个人只要略微举起手肘,就不会从里面漏下去,但他或许是在为老汤姆的死悲伤或者是承受不了人们对他的谴责,反正,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一块玻璃才被安装好,另外一块玻璃还在吊装过程中的时候,他突然看了看脚下,身体一滑,就从那个小小的空隙里掉了下去,径直摔在地上,旁边的人只能惊叫,却没有办法援救。
但他看起来比生前快活多了,年轻人朝乔摆了摆手,就朝老汤跑了过去。
乔抓了抓头发,有点难抓,因为鲜血凝结在头发上,结成了一个硬邦邦的钢盔,他自嘲的想到,如果那时候有这么一顶钢盔,他说不定不会死。
有什么东西从他脚边飞快地穿过,可能是某种大老鼠,乔不确定,也像是一群没有了脑壳的猴子,这些东西总是叽叽咕咕吵得他们无法安息,但乔也不敢去惹它们,这些东西有着非常锋利的爪子和牙齿。
这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只老鼠,或者说是一只猴子,正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跳跃过去——前后都有声音传来,前面是一个人的大叫声和骂声,后面则是两个人的,然后三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哦,原来是考特三兄弟。考特三兄弟曾经是工地上的一霸,他们的地位低于工头,但显然要高于其他工人,在工地上。他们总是寻寻觅觅地找那些又轻松又安全的活儿来干,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是从一个村庄一个家里面出来的三兄弟,又在农庄里养出了一副身高力壮的模样,只是他们没有把这份力气用在工作上,而是用在了欺凌其他工人头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他们为了一笔额外的工钱从机车上卸玻璃的时候,捆绑着玻璃的绳子突然断了,一大叠玻璃哗啦啦地从车上倾泻而下,而此时最为明智的方法莫过于马上逃开,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或许是因为工头之前已经警告过他们,又或是担心自己赔偿不起这几板玻璃的钱,他们居然站在那里举起双臂,想要靠着血肉之躯抵挡这些玻璃的重量和冲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这些看起来很钝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玻璃在那一瞬间就变成了斩首的铡,。一下子就将他们的头全都砍了下来,当然比不上钢铁的刀刃整齐干净,他们的头简直就是被砸下来的,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成为无头的三兄弟。
乔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因为那些猴子抢走了三兄弟之一的头,他们不得不在身后狼狈地追着,又喊又叫却没有一点办法。
希望这些猴子可以把它们的头吃掉或者是扔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也能够出出心中的一口恶气,乔也被他们敲诈过。
乔实在是幸灾乐祸的过度了,。他甚至没注意自己已经游荡到了主堂的中央,这里可能是此地仅有的能让人稍微联想起水晶宫的地方。因为这里曾经矗立过一座女王的骑马像雕塑,这座雕塑也同样像是在大火中被焚毁过,但还勉强保持着原先的形状,而且为了彰显女王的荣耀与权威,这座雕像上的女王一手捧着圣球,一手举着权杖,这两样意味着君权神授的圣物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护所,当然不是对乔或者其他幽魂的,而是误入这里或者被他们拉扯进来的生人。
乔的笑容消失了,鲜血重新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孔里流出来,他看着那些人,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欲望,食欲,性-欲以及将他们摧残殆尽的种种想法——这是一个幽魂应当具有的天赋与思想,但他只要一靠近。从雕像和另外一件圣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就会灼伤他,逼迫他后退,对于其他幽魂也是如此。
他们环绕在雕像的周围,窥视着,期待着,之前他们就从里面拉出了一个因为发疯而到处乱跑的傻瓜,他的灵魂从躯体里被拉扯出来,然后被他们撕裂、吞食。
比起乔在生前非常喜欢的朗姆酒或者是腌肉,这才是真正能让这些幽魂空瘪的肠胃得到慰藉的东西,乔点着数,就像是牧者点着羊圈里的羊,一、二、三、四、五……总共二十三个人,他想着,如果再有机会,应该给老汤带去一份。
不过看起来,他们其中有一个主心骨。这个主心骨控制住了其他人,让他们不至于疯狂的到处乱跑,他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乔遗憾的想,但也坚持不了多久,这里没有生者可以吃的东西,他们会感到饥饿,感到干渴,进而绝望。而且无论是女王手上的圣球,权杖还是那个主心骨手中所持圣物的光芒都在消散,减弱,或许不用等到他们发疯,游魂们就可以冲进去大快朵颐。
库茨男爵夫人蜷缩在女王的马腹下,这个地方当然是最安全的,四面都有马腿的保护,而人们让她坐在这里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是她的性别,这里有女人和孩子,还有身份更高贵过于她的人——只是因为那件圣物只能被她把持——那把曾经属于驱魔人克拉玛的大猎刀,刀刃是圣银十字架融化后铸造而成的,刀柄是一个圣人的胫骨,这两件圣物合二为一,可以对恶魔或者精怪造成致命的伤害,也能在这个地狱的投射空间里形成一张可靠的屏障。
被幽魂们拉进来的人只有两名男性,而且这两位绅士都不是身强体壮的人,他们一个是老人——狄更斯先生,一个少年,其他的都是女性和孩子。
库茨男爵夫人还有点恍惚,碧丽死了,她是克拉玛在接走小嘉宝之后,又向她推荐的一个女性驱魔人。
这位女士比起小嘉宝来,并不怎么符合男爵夫人的审美,她就如同每一个刻板印象中的底层女性那样放肆、泼辣、毫无顾忌,不愿遵从任何道德规范与法律,男爵夫人甚至想等到博览会结束,就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
但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走过一尊雕像的时候,变故就发生了,只在一瞬间,她就从金碧辉煌,明亮通透的水晶宫到了一片废墟里,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个女性驱魔人却更早发现了这里是“投影”,她来不及和男爵夫人解释,男爵夫人只知道这里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她还以为这个从不遵守任何规范与接受约束的女人会抛下自己逃走,但她没有,她一边带着男爵夫人在这片焦黑的废墟中寻找庇护所,一边不断的劈砍着向她们涌来的幽魂和小恶魔,她确实是一个强大的驱魔人,但无论怎么强大的驱魔人,在一片恶魔的领地上都会觉得力不从心,何况作为驱魔人,她的身上也有着恶魔的烙印,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给予了她印记的恶魔正在寻踪而来。
她带着男爵夫人一路冲到了女王的雕像脚下,她让男爵夫人拿好克拉玛留给她的那柄大猎刀——还是那么粗鲁,而后孤身离去,男爵夫人看着她冲向别处,也看着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就被小恶魔们围住,撕咬、吞食,她一开始还能反抗,然后就是大声诅咒,最后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笑声突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男爵夫人看到她的躯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影子,一条无形的套索套住了她的脖子,她被飞速拉进了一个虚空的黑洞中,消失不见,躯壳则被小恶魔们分食殆尽——男爵夫人虽然不知道这就是恶魔在收取祂的战利品,但也知道这个女孩的结局非常可悲。
她只能蜷缩在雕塑的底座上,握着大猎刀流着泪,瑟瑟发抖,幸好,狄更斯先生找了过来,这位正直而又勇敢的老绅士即便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依然巍然不惧:“我见过比这些更可怕的东西。”
他对男爵夫人说,一边安慰地抱着她,这时候也顾不得所谓的社交距离了。
被拉入这里的人,如果没有第一时间被幽魂或是小魔鬼狩猎,又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凭借着昏暗地界中那隐约的一点光亮,也几乎都能走到雕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