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驶出港口时,海面平静得像一块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上好琉璃,澄澈透亮,映得天际初升的朝阳也敛了几分锋芒,温柔地将金辉洒在波面上。粼粼波光随着船身的移动缓缓流转,细碎的光点跳跃在涂了桐油的甲板上、鼓胀的船帆上,连船尾拖曳出的浪花都显得格外温顺,层层叠叠地漾开浅白色的涟漪,又在数尺之外悄无声息地消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可不过半日光景,这份难得的静谧便被骤然打破。天际尽头忽然涌起大片层叠的云翳,起初只是几缕淡淡的灰,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墨点,转瞬便被狂风卷着浓墨染透,化作厚重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官船的方向蔓延,不过片刻就遮去了大半日头。海风也跟着起了变化,起初只是轻柔拂动船帆,带着咸湿的水汽掠过窗棂,在舱内留下淡淡的海腥味;不多时便愈发湍急,呼啸着卷过甲板,将船帆鼓得满满当当,帆布被扯得发出“簌簌”的声响,官船也随之被掀得微微摇晃,舱内案上的瓷瓶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烛火被气流裹挟着忽明忽暗,在斑驳的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晃动光影。
玄黓正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轻轻捻着从昆仑带来的古籍书页。那书页早已在岁月中泛黄发脆,边缘带着被无数人翻阅过的磨损毛糙,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上古流传的晦涩符文,墨迹虽因年深日久变得浅淡,每一笔勾勒却依旧透着古朴苍劲的力道,藏着天地运行的奥秘。她看得专注,眉峰微蹙,连窗外海风渐急的呼啸声、船板轻微的颠簸声都未曾在意,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细碎而断续,像被手捂住的破风箱,每一声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裹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将她的注意力从书页上生生拉了回来。
玄黓连忙回头望去,只见秦景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是白得像一张未经晕染的宣纸,连唇瓣都失了润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他的眉头紧紧蹙成一团,仿佛拧着化不开的痛楚,额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轻轻滑落。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身侧的锦被,上好的云锦被揪得皱起层层褶皱,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可见他正承受着不小的煎熬。
“怎么了?又喘不上气?”玄黓心头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古籍,书页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啪”声。她快步走到榻边,俯身伸出手,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感微凉,温度倒是正常,并没有发热的迹象,稍稍放下些许心来。可再看他的胸腔,起伏得格外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的颤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胸口的起伏幅度大得吓人。
“没事……就是有点晕船。”秦景行艰难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断断续续的,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刚说完又忍不住低咳两声,肩膀随之轻轻颤抖,连带着胸口的起伏都愈发剧烈,脸色也因咳嗽的牵扯变得更加难看。
玄黓看着他这副连说话都费劲的虚弱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嗔怪,可眼底的担忧却像潮水般漫了出来,藏都藏不住:“你早知道自己晕船,当初就该主动留在驿站养伤,等伤势好些了再走陆路去洛都,虽说多耗些时日,也免得在这船上受这份罪。”嘴上虽这么说,她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后背,指尖避开他腹背缠着纱布的伤口,生怕稍一用力就碰疼了他,缓缓帮他躺下。又转身从旁边的朱红木柜中取来一个填了鹅绒的软枕,轻轻垫在他的颈下,反复调整了好几次角度,确保他的脖颈与脊背能形成舒适的弧度,才轻声问道:“这样能好些吗?要不要再垫个枕头?”
秦景行此刻晕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都在晃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偏过头,朝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尽力气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雨声盖过,若不是玄黓凑得极近,怕是根本听不见。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秦景行的状况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残烛,愈发糟糕。起初只是轻微的头晕目眩,他试图眨眨眼聚焦,可眼前的景物始终像蒙着一层晃动的水雾,涣散着无法聚拢;不多时,眩晕感便顺着太阳穴蔓延至五脏六腑,恶心反胃的滋味陡然翻涌上来,喉间阵阵发紧,像堵着一团湿棉絮,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难受。刚吃下的冰糖莲子羹没撑多久就吐了个干净,到最后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口。他整个人蜷缩在榻上,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连抬手拭去嘴角水渍的力气都没有,唯有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虚弱的颤音。
玄黓看着他难受得蜷缩起身子的模样,心头发紧,干脆也不回自己的舱房了。她让守在门外的小道士搬来一张楠木小榻,放在秦景行的舱房角落,守着他——他渴了就递温水,吐了就及时换帕子,连医师送来的药都亲手喂着他喝下。
甲板上的道士们见玄黓一整日都待在监正的舱房里不出来,一个个都好奇得不行,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询问。想来是昨日她挥万魂幡召出幽蓝魂影、一嗓子震退盗匪的模样太过震慑,此刻还心有余悸,连路过舱门都放轻了脚步。
偶尔有医徒送药进来,也是低着头匆匆将药碗放在桌边,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转身就快步离开,仿佛舱内有什么洪水猛兽。
夜色渐深,到了半夜,原本稍缓的海风骤然变得狂暴,像无数头暴怒的巨兽在海面嘶吼。呼啸的狂风卷着巨浪狠狠拍打船身,官船被掀得左摇右晃,幅度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翻涌的海浪吞噬。舱内的铜炉、瓷瓶接连从案上滑落,碰撞着发出“乒乓”的碎裂声响,烛火被穿窗而入的气流吹得剧烈摇曳,火苗忽高忽低地挣扎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熄灭,只留下满室昏暗,唯有窗外偶尔闪过的浪尖白光,短暂照亮榻上人的惨白面容。
秦景行猛地从昏沉中惊醒,挣扎着趴在床边剧烈呕吐起来,呕得腰都直不起来,肩膀剧烈耸动,胸腔的震动像钝器般反复撞击着腹背的伤口。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处的纱布被冷汗浸透,隐隐传来黏腻的触感。
玄黓连忙摸黑点亮床头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些许黑暗。她拿起早已备好的温热帕子,轻柔地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与涎沫,又转身端来提前温在炉上的温水,扶着他的后颈让他漱了口。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脸颊,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揪,忍不住问道:“你难受成这样,当初是怎么从洛都到东海来的?难道也是坐船受了一路罪?”
秦景行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胸口的起伏才稍稍平稳了些。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虚弱嗓音开口:“我不是坐船来的。”
“那是怎么来的?”玄黓有些好奇——从洛都到东海,沿途要翻山越岭,走陆路少说也要一个多月,他身为钦天监监正,掌管天象历法、祭祀占卜,日常公务应该是繁杂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少,哪来那么多时间耗在路途中?
“我卜卦算出夔会在此地现身,便提前告假出发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我用了昆仑的缩地术,虽耗损了些灵力,但没几日便到了,比坐船还快得多。”
玄黓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轻笑出声,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臂:“原来是这样。算你厉害,竟还会我们昆仑的缩地术,我都还没学精通呢。”想来定是柔兆师姐教他的,毕竟师姐算是他的舅母,传他几招昆仑术法也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回程却要坐船。”他苦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懊悔,刚想多说两句,喉咙又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肩膀发颤,连带着伤口都阵阵作痛,“早知道……早知道就该走陆路回去,哪怕多耗些时日。”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玄黓坐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单薄衣衫下的颤抖。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额间渗出的细密冷汗,还有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心头忍不住泛起阵阵心疼,“再忍忍吧,等过了这片海域,到了内河就平稳了。”
船身还在如筛糠般剧烈摇晃,窗外的海浪声早已不是先前的呼啸,反倒像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沉闷如雷,滚滚轰鸣。巨浪裹挟着海水狠狠拍打着船板,发出“砰砰”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艘官船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暴怒的大海吞噬。
秦景行靠在床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喘息,胸口起伏得格外急促。他腹部的纱布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正隐隐渗出淡红色的血迹,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红梅——显然是方才反复呕吐时用力过猛,牵动了刚包扎不久的伤口。
“这样下去不行,伤口要裂开了。”玄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比舱壁还要凉,让她心头愈发揪心。她放缓了语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沉稳些:“你放松点,别绷那么紧,试着跟着我的呼吸节奏来。”
秦景行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难以自控的无奈,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我控制不住……一晃就恶心,胸口像堵着块巨石,闷得慌,浑身的骨头都发紧。”话没说完,喉咙里又是一阵翻涌,他忍不住俯身对着床边的痰盂干呕起来。虽然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可这剧烈的动作还是让他疼得浑身发抖,抓着被褥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
看着他痛苦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玄黓心一横,索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身上的锦被,避开他腹背的伤口,轻轻躺了进去。随即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他半搂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他的腹部伤口处,试图用自己的力道帮他稳住身形。
秦景行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从颧骨一路蔓延到耳根,连耳尖都热得发烫。他的呼吸都顿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接上,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羞涩与颤抖:“阿壬……你……你这是……”话语断断续续,连舌头都像是打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