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曾来过许多次。即使卫怜那时候不见他,却也安静地待在这儿,就像少时待在群玉殿一般。
那时他大权渐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今故地重游,却似乎想不起对于权柄那种炽热的渴望,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卫怜夜半被他抱出屋子时发红的眼睛。
秋天草木摇落,石阶上铺满了树叶,卫怜从前住的小院早已荒芜。卫琢绕着走了两圈,往事渐渐浮现。连系两人之间的那根线,大概就是这时起越绷越紧。
即便在当时,他只是绝不能忍受她受苦,迫不及待想与她共享荣光。
而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怨意,肺腑中如有烈火焚烧,黑烟几乎熏红他的眼。
他兴许是鳏居太久,以至于神思恍惚,竟怨怪她为何如此狠心,头也不回地将他独自留下。他们以兄妹之名相守,又曾如夫妻一般缠绵相拥,就算功过相抵,自己也总该还剩几分好处,她却一丝一毫都不要吗?
当真……没有半点不舍吗?
萧瑟的秋风拂过,烈火燃至极点,又化成黑灰,让他心中那股燥怒慢慢冷却。
这三年来,思念到极致,他自然也怪过她、怨过她,可恨来恨去,最终都如同某种顽固的咒术,反弹回他自己身上。
而他却无能为力。
兵马途经襄州时,节度使出城迎驾,并在军营外设下接驾宴。
宴席本是为了犒军,这节度使却没什么眼色,另行安排了乐女献艺。临登场前下属得知,慌忙劝住他。
当今陛下后宫空悬,从前倒有臣子揣测他是否有隐疾,然而后来的韩家小女人尽皆知。并非不喜女子,只是眼光独特,且从不沉湎于此罢了。
卫琢听完民情和粮草筹备的情况,宴席便很快散去。回到住处,数名暗卫悄然现身,依次回禀近来探查的线索。
他仍未放弃。
长安及周边已经翻过无数回,就连远在姜国的耳目也同样盯过卫瑛。这次亲征,卫琢要仔仔细细,将西北国境彻底搜寻一遍。
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他也整整监视了三年。
贺之章、犹春、王素容、沈聿,还有那个闹腾的小道姑薛笺。
卫怜重情又念旧,他最清楚不过。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想方设法与故人重逢。
——
卫怜的腿伤成这样,等到小宅子租好,是珠玑一路抱着她搬进去的。在珠玑心里,卫怜简直是这世上最仁善的主子,毕竟过了这么久,她还会时不时提起犹春。
若换作旁人,遭遇那样的背叛,只怕早就怀恨在心。可卫怜总念着对方的难处,侍婢本就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有得选,欺骗固然是真的,多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同样是真的。
眉娘官话学得快,人也机灵,一路跟在后面任劳任怨,等到了新宅子,又直接提出想留下来,洗衣做饭都可以。
卫怜不清楚眉娘的身世,只知她拼了命的攒钱,几乎爱财如命。之所以非要跟着她,大约也是瞧见卫怜手头宽裕,为人又随和大方。
卫怜曾经是公主,后来无论是跟着卫琢还是卫瑛,从未因钱财发过愁,对银钱的确没有什么概念。况且眉娘到底救了她,便点头应下了。
过了两日,她试着下床,撑着手杖在屋里慢慢地走。
从前在宫里总是躺着,这三年却折腾惯了,一时闲下来反而不适应。
她无意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正好瞧见眉娘蹲在院中,拿着面小镜子,正小心翼翼将她送的碧玉簪往发间戴。
她反复端详,又起身理了理裙裾,这才喜盈盈出去了。
见卫怜目光微动,珠玑说道:“眉娘这又是去白云观了,她与那里几个道士相熟。”这几日她也没闲着,暗中打听了一些事。
卫怜慢慢坐下,心中了然:“你去查她了。”
自己身份特殊,卫怜是明白的,珠玑也是无奈之举。
“眉娘的确无父无母,”珠玑点了点头:“从前嫁过人,可夫君一直病重卧床。后来白云观的两个道士去那户人家看风水,不知怎的,竟将她带了出来。”
“能请道士上门,应该也不是穷苦人家,她怎的好像连珠钗都未见过?”卫怜越发疑惑,又忍不住惊讶:“珠玑,你也太能耐了,这都能查到……”
“是白云观里一个女冠说的,”珠玑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问了一句,那女冠便滔滔不绝,还非要给我求道符……”
珠玑这描述让卫怜忽然想起一个人,她原想笑,又悄悄叹了口气。
当初在菱州,沈聿落马并未受重伤,薛笺却音信全无。菱州与莱州隔得远,卫怜恐怕终生都不会再回去。
珠玑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三角黄符,为难地说:“娘子知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可扔掉又总觉得不好。”
卫怜接过来,一眼瞥见符纸背面写着个“薛”字。
她怔了怔,连忙又仔细看了两眼:“那女冠姓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