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年少的自己端坐龙椅,朝堂风雨,战报频传,还有烛火下,他和那人并肩而坐批阅奏折的身影,忽然又看见那人身披铠甲策马离京的决绝身影,再没回来。
他看到自己日日守在殿前等消息,等来的却是那人战死沙场的飞鸽传书,从那天起,少年帝王强硬地退回了一切请他纳后宫的奏折,终身未娶,孑然一人。
水面忽然荡漾,那孤灯下的身影消散,却忽然又浮起第二个气泡,陆聿怀迫不及待伸手轻轻一碰。
风雪压城,陆聿怀看到那人跪坐灯下,双目失神,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指节发白。
“陛下不日将择后,完颜公主已在京城……”
字迹森冷,满纸刺目,那人抬头时,眼底噙着泪水。
还不等陆聿怀反应,水面波纹再次裂开,他等了许久,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第三个气泡慢悠悠地、似乎很不情愿地浮了上来。
漆黑的书房里,只有一点烛光,异族深邃的眼窝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那人的表情带着怨毒,却好像还有一丝期待,把一封信叠了,封了口,而后他猛然站起,在房间里不住踱步。
陆聿怀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一抹酸楚从他心里汩汩涌出,他望着水面,心底的沉重几乎将他压垮。
水底影像猝然破裂,碎成无数细小的光,陆聿怀空悬在一片死寂里,心口忽然空落落的。
远处有幽铃声响起,有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走吧。”
陆聿怀闭上眼,任自己被那道声音牵引向上,带着这一世与前尘交错的悲欢,一并沉入无尽的寂静。
江之沅抱着陆聿怀,忽然身后的魏徵大喊一声:“小心祁映昭!”
而江之沅毫无反应,他盯着陆聿怀没有生气的脸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全然不在意别人做什么。
祁映昭全身一半已经白骨化,另一半还披着斑驳流脓的腐烂血肉,一只眼只剩空洞,另一只眼还尚存,他跌跌撞撞向江之沅走过去,歪着头用一只眼盯着躺着的陆聿怀看了一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陆聿怀死了,被他杀死了。
祁映昭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佝偻着背,伏下身,用一种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问背对着他的江之沅:“他,死啦,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走了?”
江之沅没有给他一点儿反应,祁映昭等了一会儿,着急地再次开口:“他有什么好的,至于念了他这么多年吗?”
他用一只白骨手指着自己说:“我现在比他厉害,他死了,我还活着……我……”
他话音未落,江之沅忽然动了,他轻轻把陆聿怀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拎着自己的伞,站起身来。
祁映昭面上一喜,他前倾了身体,急切地等着江之沅转身。
江之沅转过身,看着祁映昭那可怖的残缺不全的脸,他似乎有一点儿怜悯,更多的是冷漠,半晌开口,语气轻飘飘的:“你怎么会认为,杀了我喜欢的人,我就会喜欢你呢?”
“祁映昭,当年我怜你在世家大族里过得不痛快,对你多加照拂,可你当这是世族竞争吗,和竞争对手打架那是动物求偶才做的事。”
江之沅朝前举起手里的玄魂伞,平静地说:“这辈子不必再执着,杀人偿命吧,来生……算了,你应该没有下辈子了。”
祁映昭愣在原地,单薄的一副骨架被风一吹,摇晃个不停,他空洞的眼窝里竟然逐渐流出血泪,身体已经腐朽,灵魂业已干涸,只有一脉残血,在这痛极的时刻才能替了眼泪。
半晌,祁映昭轻轻摇了摇头,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江之沅,然后闭上了眼,没等江之沅反应,一层血雾瞬间笼罩他全身,任凭江之沅如何迅速地举起玄魂伞,也没能碰到祁映昭半分。
祁映昭渐渐双脚离地,他在血雾的包裹里缓缓旋转,嘴里喃喃自语:“这人间好没意思,既然如此,何必存在。”
他的话语淹没在了更多的、噪杂的喧哗声中,魏徵和江之沅猛然抬头,数以万计的小小的球状黑雾从远处缓缓飘来,每个小球里似乎都有人在说话。
小球经过判官没有任何反应,只被祁映昭吸引而去,小球经过的瞬间,江之沅和魏徵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