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的风已带了些微寒,却被晌午的日头烘得暖融融的,像浸了蜜的温茶。萧子良牵着萧允翊的手站在“陈记糖水铺”的青灰门前时,铜环上还沾着晨露晒干后的痕迹,铺檐下挂着的“今日有姜枣浆”木牌,在风里轻轻晃着。他今日特意换了身月白锦袍,领口袖口没绣繁复纹样,只滚了圈素色银线,比往日玄色朝服的冷硬少了七分,多了三分温润。可怜的王公公昨夜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才找了这么件王爷嘴里“温和些”的衣裳,萧子良不想穿得太正式,显得生分。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陈曦背着竹篓从里面出来,阿瑾抱着一摞粗布手套跟在后面,两人手里都拿着小铲子,显然是要出门。萧允翊先挣脱了叔父的手,像只雀儿似的扑过去,仰着小脸喊:“陈大哥!我来吃你做的桂花芝麻酥啦!上次你说等沙棘熟了,要做沙棘茶配酥饼的!”
陈曦见是他们,眼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指尖捏了捏竹篓的藤条,这竹篓还是租秦老头田时,他送陈曦的,说“装果子结实”。他笑着应:“巧了,正要去秦伯的沙棘田采收,今年租他的三亩地,果子结得很密,回来做茶配着酥饼正好。”
萧子良走上前,目光掠过陈曦肩头的竹篓,又看向远处的田埂,语气比往日柔和许多:“允翊吵着要尝新鲜,不如我们同去?”
出了城郭,乡间的景致便铺展开来。田埂边的芦苇荡已泛了霜白,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谁在轻声絮语;陈曦租种的那片沙棘田旁边,冬小麦刚冒出嫩芽,在黄土里怯生生探着绿,远看像撒了把碎翡翠;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混着灶间飘来的米香,竟让萧子良想起幼时在贤太妃宫里,他刚从冷宫出来时嬷嬷煮的小米粥的味道,贤太妃怕他冻着,总把粥碗揣在怀里温着。
秦老头这时也从田埂那边过来了,手里拄着枣木拐杖,陈曦给他的拐杖头包着块磨得发亮的铜皮,怕他冬天拄着冻手。
萧允翊和阿瑜早跑没了影,一会儿追着粉蝶扑腾,一会儿蹲在田边看蚂蚁搬麦粒,阿瑾跟在后面喊“慢些跑,别踩了冬麦苗”,三人的笑声在田埂间荡开,让萧子良紧绷的肩线悄悄松了些。他走在陈曦身边,看陈曦熟门熟路地避开田埂上的碎石,偶尔弯腰拨掉沾在阿瑾和阿瑜裤脚的草籽,动作自然又温柔。
“前面那片红的就是!”秦老头指着前方,只见三亩沙棘林在阳光下红得耀眼,枝条上缀满了橘红色的小果子,像挂满了碎玛瑙。陈曦先放下竹篓,从里面拿出粗布手套:“这刺尖得很,摘的时候捏着果柄轻轻拧,别扯破果皮,不然汁水流出来就不新鲜了。”他说着便示范,指尖捏着一枚果子,手腕一转,果子便落进竹篓,还不忘叮嘱萧子良:“殿下小心些,这边的枝条密,我帮你把旁边的枝桠拨开。”
萧子良学着戴上手套,指尖刚碰到果子,便被一根细刺扎了下,他微微蹙眉,却没吭声。他可是在战场上被箭划伤都没皱过眉,此刻被小刺扎了,只觉得有些新奇。陈曦见他指尖泛红,连忙走过来,用手里的小铲子轻轻拨开挡路的枝条,指尖不经意碰到萧子良的手背,两人都愣了愣,陈曦赶紧收回手,低头摘果子,萧子良的耳尖却莫名的红了。
“叔父你好笨!”萧允翊摘了满满一把果子跑过来,献宝似的递到萧子良面前,“你看我摘的,都没被刺扎到!陈大哥说我是摘果子小能手!”萧子良接过果子,指尖触到那温热的果肉,竟觉得心里也软了些,难得放柔了语气:“允翊厉害,比叔父强。”
秦老头在一旁哈哈笑:“贵人是没干过农活,我家那两个小子小时候去山上摘树莓,手被扎得全是小口子,哭着喊着再也不摘了!”
秦老头一边摘一边哼起了乡谣,是《采果谣》,调子轻快:“秋风吹,果儿红,摘一篓,熬酱浓……”阿瑜跟着学,跑调的调子惹得萧允翊哈哈大笑,连带着萧子良也勾起了嘴角。他自小听的都是雅乐宫商,从未听过这样带着泥土气息的歌谣,却觉得比宫里的《霓裳羽衣曲》更动人。日头爬到头顶时,四个竹篓都装得半满,橘红色的果子堆在里面,像盛了一篓篓的秋光。
几人坐在田埂边的干草堆里晒太阳,萧允翊枕着萧子良的腿,把玩着陈曦给他编的草蚱蜢。
秦老头摸出旱烟袋,烟杆是自家做的,铜锅磨得发亮,他刚要点燃,又想起萧子良在旁,便讪讪地收了回去:“贵人在,我就不抽了,呛得慌。”萧子良摇摇头:“无妨,乡下自在,不用拘着。”
秦老头这才放心点燃,烟丝的焦香混着干草的气息飘开来,他吧嗒了两口,忽然叹了口气:“自在是自在,就是这税钱让人堵得慌。”陈曦心里一紧,他租秦老头的田种沙棘,知道秦老头就这几亩田宝贝田今年不产粮食了,怕他说出冒犯的话,刚要开口打岔,秦老头已自顾自说了下去:“按咱大齐例律定的‘租庸调’,我家有十亩地,每年该交两石租粮,服二十日庸役,再缴两匹麻布当调,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去年起,县里说朝廷要‘折色收银’,粮和布都折算成银子交,这就不对劲了。”
他掰着手指头算:“去年秋收,一石粮才卖三百文,县里却按五百文算,十亩地的租粮,平白多掏四百文;麻布也是,俺家织的粗布,市价一尺二十文,县里按三十文算,两匹布又多掏六百文。这还不算,还要加‘耗’。说运粮路上会有鼠耗、雀耗,得多交一成,可都折成银子了,哪来的耗?小曦你租我这田,每年给的租金都够买两石粮了,可这税钱一涨,反倒剩不下多少了。”
萧子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篓边缘的藤刺,眼底沉了下去。他掌民事、管财政,自然知道“折色收银”本是前些年边境战事吃紧时,朝廷为方便调度粮草才定的权宜之策,皇帝特意下旨“折色折算价以市价为准,加耗不得超过半成”,可到了州县,竟被改成了这般模样。秦老头的话像颗石子,投进他心里。他平日里看的是州县上报的“四柱清册”,写的都是“折算价依市价,加耗半成”,却不知账本之下,还有这样的隐情。
陈曦怕秦老头再说出什么话来惹祸,赶紧扯了扯秦老头的袖子,笑着打岔:“秦伯,您这沙棘林明年要不要再扩些?我今年种着觉得这果子好卖,明年想再租您两亩田,咱们一起种,到时候熬的酱我给您多留些尝尝。”秦老头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一亮:“好啊!我那两亩洼地,正好适合种沙棘!明年开春俺就翻地!对了,沙棘冬天要防冻,你得在根上盖层干草,不然冻坏了根,明年就不结果了。”阿瑾也跟着问:“秦伯,盖多少干草合适呀?要不要掺些麦糠?”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聊起了沙棘种植的门道,萧子良没再插话,却悄悄把秦老头说的“县丞拿律例当幌子”“里正含糊其辞”都记在了心里。
返程时,刚到城门口,就见王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个装着庙会玩意儿的食盒:“王爷,善王府让人来传话,说立冬庙会热闹,请世子过去玩,奴才已经备好马车了。”萧允翊一听“庙会”,眼睛都亮了,蹦蹦跳跳地带着阿瑾和阿瑜跟着王公公走了。
萧子良看着侄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转头对陈曦道:“今日劳烦你带允翊采沙棘,不如去你铺子里小酌一杯?也算谢礼。”陈曦有些意外,萧子良从未主动约过他,心里竟有些发慌,想着他借了自己那么多的孤本,还是点了点头:“殿下不嫌弃就好,铺子里还有些农家酿的米酒,是我堂叔家带来的,温一温正好。”
回到糖水铺后院,陈曦麻利地摆上几碟小菜:一碟酱黄瓜,是他用腌西瓜皮做的,脆爽解腻;一碟卤花生,是他早上刚卤的,加了八角和桂皮,香得很;还有一盘芝麻酥,是前几日按李师傅教的方子做的,放凉了更酥香。他又从灶房端出酒壶,放在小炭炉上温着,火苗舔着壶底,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后院的桂树落了几片花瓣,飘在石桌上,添了几分雅致。
萧子良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你可知秦伯说的‘折色’,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陈曦端着温好的米酒走过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摇摇头:“只知道是朝廷的政策,具体的却不懂。我租秦伯的田,只在年底给租金就行,倒没细问过农税的事。”
“《大齐律·食货律》定的‘租庸调’,本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仁政。”萧子良端起酒杯,却没喝,目光落在杯中的酒液上,缓缓道来,“‘租’是谷物,十亩地交两石;‘庸’是劳役,每年二十日,若不愿服役,可缴绢三尺代役;‘调’是布帛,每户缴绢二匹、绵三两。这制度行之百年,民力尚可得济。前些年西域起兵,粮草调度不便,陛下才准户部奏请,改‘本色’为‘折色’,允许州县将粮、绢折算成银子征收,本意是‘便民便国’却没料到,成了地方官敛财的由头。”
他喝了口米酒,酒液温热,却解不了心里的沉郁:“农税归户部管,州县则做具体的征收,每季度要造‘四柱清册’‘旧管’‘新收’‘开除’‘实在’,都要写清楚,上报户部核查。可州县上报的册子,都是‘折算价依市价,加耗半成’,与实际征收的全然不同。陛下仁厚,今年春上已下旨减免三成加耗,可下面人阳奉阴违——他们把‘加耗’拆成‘鼠耗’‘雀耗’‘运耗’,加起来还是一成,账本上却只写‘加耗半成’,剩下的半成,就成了‘无名之费’,进了私囊。”
陈曦听得眉头紧锁,握着酒杯的手都紧了些:“就没人查吗?御史台不是专管监察的?”“查过。”萧子良自嘲地笑了笑,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去年御史台查过河南道,道台张大人,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官袍,吃的是粗米咸菜,家里只有一个老仆,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御史去查账本,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几文钱的零头都没差;去查他老家,也只有几亩薄田,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最后只能以‘查无实据’结案,可谁都知道,河南道的农税,每年至少多收十万两。”
“这些人最会做表面功夫。”他的声音沉了些,带着几分无奈,“他们不贪金银,只贪‘人情’。州县官给道台送礼,不是送银子,是送‘粮票’‘布票’,凭票可在指定的粮铺、布铺支取东西;道台再给京官送‘人情’,比如帮京官的亲戚在州县找个差事,或是在考核时多写几句好话。这些‘人情’看不见摸不着,御史台就算知道有猫腻,也抓不到实证,总不能凭猜测抄家吧?陛下是仁君,他常说‘宁纵勿枉’。”
陈曦听到这些气的喝了好几大口酒,最后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米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反倒冲得他更激动,脸颊瞬间泛起红晕:“这也太欺负人了!不行,我得帮你!”他两辈子加起来没喝过几口酒,此刻脑子有些发晕,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一团小火苗!
萧子良看着他气呼呼的模样,脸颊泛红,眼神却执拗得很,像只护食的小兽,心头忽然一软,竟觉得有些可爱。他故意逗他:“你有办法?可别日后嫌麻烦,反悔了。”陈曦当即起身,踉跄着走到桌前,抓过纸笔,笔尖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写下:“保证书:陈曦必帮萧子良查清农税贪腐之事,无论多难,绝不反悔。”写完还嫌不够,咬破指尖,按了个红手印,推到萧子良面前,梗着脖子说:“你看!有手印为证,我绝不反悔!就算找不到线索,我也帮你想别的办法!”
萧子良拿起那张纸,指尖拂过那幼稚却工整的字迹,还有那枚小小的红手印,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月光透过桂树的枝叶洒下来,落在陈曦泛红的脸颊上,他还在絮絮叨叨:“太可恨了,你都不知道秦伯一家今年本就种不出来庄稼……”
萧子良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给陈曦添些酒。夜风拂过,混着米酒的甜香,他看着眼前这个喝多了却依旧想着帮他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端着的架子、守着的冰冷,在这一刻,都被这暖融融的夜色和眼前人的憨态,悄悄融化了。他想起初见陈曦时,陈曦在马车边拿下银钱,没有一点生气和屈辱,眼神里透露着精明的“小算计”,如今愿意为他的事,这般上心。
或许,他真的可以像萧御说的那样,找个人“暖和暖和”,共同抵御冬日的严寒。
陈曦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些,头也开始一点一点的,萧子良见状,轻轻托着他的头,让他睡得舒服些。
第二日,陈曦见着身边放着的“保证书”,人都炸了,没有平日里半分的镇定,内心无奈的大喊着:我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