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良将陈曦送回糖水铺时,夜色已深。看着陈曦晕乎乎地被阿瑾扶进后院,他站在青灰门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扶陈曦时的温热触感,陈曦肩头是软软的,不像他们习武之人,粗砺得很,陈曦的脸颊红扑扑的,还有醉后执拗说着“绝不反悔”的模样。
等到阿瑜“嘚嘚嘚”跑过来说:“我们先生已经睡下了,谢谢王爷送我们回来。”他才放了心,转身上了马车。
夜里,陈曦软乎乎的肩头和红彤彤的脸蛋在他脑海里反复打转,竟让他失了睡意,他索性就起来办公,看看能不能有新的线索。
他径直走进书房,却没在明间停留,而是推开了书架后的暗门。暗室里堆满了卷宗,都是他这些年收集的各地民生、财政资料。他点亮烛火,将案上关于河南道农税的卷宗一一铺开,烛火跳动着,映得“河南道四柱清册”上的字迹忽明忽暗。他指尖划过“折算价三百文每石”的记录,想起秦老头说的“县里按五百文算”,眉头越皱越紧,这三百文与五百文,一字之差,一户农户就要多缴两百文,十户就是二两,河南道下辖二十余县,这差额加起来,竟是一笔惊人的数目。
“要查,就得先找到证据链,一环扣一环,才能让他们无法抵赖。”他对着卷宗喃喃自语,指尖在纸上画着脉络,第一个方案渐渐清晰起来:先从漕运入手。州县征收的税银需经漕运送往京城,若真如秦老头所说“多收十万两”,漕运账目上定会有“无名款项”,或是与户部收到的银两数目对不上的差额。他可派心腹伪装成漕运账房,潜入河南道漕运司,由于那里的账房多是临时雇佣的,流动性大,不易引人怀疑。让心腹核查近三年的“漕银押运记录”,对比户部存档的“收银台账”,若能找到差额,便是第一个突破口。
第二个方案,则要瞄准那些地方官用来“避嫌”的“粮票布票”。他从卷宗里翻出一张去年河南道的“粮票”样本,上面印着模糊的官印,只写着“凭票支取糙米一石”,却没注明兑换地点。“这些票据定然有统一制式,且指定在某几家粮铺、布铺兑换。”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心里有了主意:可让暗卫分头查访河南道各州县的粮铺、布铺,装作买粮的百姓,打听“是否收官票”,摸清哪些铺子能兑换“官票”。再顺藤摸瓜,找出这些铺子的幕后东家,多半是与州县官勾结的商户,从商户的“兑换记录”和“收支账目”中,或许能查出票据与银两的往来,甚至能找到地方官分赃的证据。
这最后一个方案,却需借“巡视”之名,行核查之实。地方官对京官的直接核查本就心存警惕,若是贸然派人去查农税,定会打草惊蛇。但若是以“巡查漕运冬防”为借口,便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州县账本。每年立冬后,漕运需检修船只、储备冬粮,这是例行公事,不会引人怀疑。他可带少量随从,装作只关心漕运安全,在查看漕运船只、粮仓储备时,借机翻阅州县上缴的“农税附册”。附册中往往记录着具体的征收明细,比如某村某户缴了多少银、多少粮,比户部存档的总清册更详实,或许能从里面找到“加耗拆项”的痕迹,比如将“一成加耗”拆成“鼠耗三成”“雀耗三成”“运耗四成”,掩人耳目。
三个方案在纸上列清,萧子良看着烛火下的字迹,又想起陈曦那枚按在保证书上的鲜红手印,眼底添了几分坚定。他走出暗室,叫来心腹统领,将方案低声告知:“按这三个方案准备,暗卫选面生的,漕运账房的身份要做足,从籍贯、履历到随身物品,都不能有纰漏。切记,不可声张,若打草惊蛇,后续更难查。”统领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过后,萧子良径直去了御书房。皇帝正对着一份边境战报出神,见他进来,便放下奏折:“子良今日来得早,可是有要事?”
萧子良将秦老头的遭遇和自己的调查推测细细禀报,最后递上那份记录着“加耗拆项”的草稿:“陛下,臣本以为只是个别州县的小贪小腐,却没想到他们竟敢篡改折算价,拆分加耗,将《大齐律》视若无睹!”
皇帝拿起草稿,仔细看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显示着龙颜不悦:“朕何尝不知?”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去年御史台奏报河南道农税有异时,朕便察觉其中有猫腻。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地方官若个个都要严惩,恐寒了天下官员的心,到时候谁还肯为朝廷办事?”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添了几分怒意,“但朕没料到,他们竟贪得如此胆大包天,连百姓的救命钱都敢动!秦老头不过三亩地,便要多缴六百文,这要是遇上灾年,百姓岂不是要卖儿鬻女?”
“此事不能明着查。”皇帝思索片刻,目光落在萧子良身上,语气郑重,“你近日以‘巡查漕运冬防’为由,去河南道走一趟。明面上只查漕船检修、粮草储备,与地方官虚与委蛇;暗地里带几个面生的亲信,设法找到州县的真账本——那些‘四柱清册’定有假,他们定然藏着一套真实的收支记录。切记,不可声张,若打草惊蛇,让他们毁了账本,后续更难查。”
萧子良躬身领旨:“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萧子良领了旨回到府中,正伏案修改巡查方案,却听见院外传来陈曦的声音“王公公,我今日来借几本书,王爷在吗?”。他起身开门,见陈曦背着个布包,神色认真:“殿下,昨日我说过要帮你,今日来是想问问,可有需要我做的?”
萧子良看着他眼底的执着,心里暖了暖,却还是摇头:“此事危险,地方官为了自保,说不定会下黑手,你不必掺和。”
“可是,我都写了白纸黑字的。”陈曦立刻反驳,眉头皱了起来,“男人要说到做到,我既然写了保证书,就不能食言。”
萧子良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劝不动,便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暗忖:得再加派些暗卫,务必护他周全。待陈曦走后,他立刻叫来统领,吩咐:“再调一支精锐暗卫,乔装成普通百姓,跟在陈曦身边,若有异动,立刻保护他撤离。”
陈曦离开书房后,径直去了王府藏书阁。他记得萧子良说过,地方官可能通过“物资”贪腐,便想从吃食上找找线索。若能发现他们私藏了不该有的食材,或许能揭穿他们的勾当。他在书架上翻找着《西域食录》《江南风物志》等书籍,一页页仔细查看,却始终没找到头绪。
直到傍晚,夕阳透过窗棂照进阁内,陈曦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垂头丧气地合上书。“看来是我想错了。”他喃喃自语,收拾好借的几本书,准备回去。
刚走到藏宝阁门口,就见萧子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怎么,没找到线索?”萧子良笑着递过油纸包,“这是刚买的芝麻酥,你带回去给阿瑾和阿瑜尝尝。”
陈曦接过油纸包,心里有些失落,低声道:“我看了一下午,什么都没找到,或许我真帮不上忙。”
萧子良见他垂着头,此时已经从斗志满满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语气带着几分笑意:“别急,慢慢来,总会找到线索的。”
陈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耳尖瞬间冒出了红色,只匆匆说了句“多谢殿下”,便抱着书快步离开了。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萧子良无奈地笑了笑,指尖还残留着触碰发丝的柔软触感。
陈曦回到糖水铺时,阿瑾和阿瑜正等着他吃饭。他把借回来的书放在桌上,阿瑜好奇地拿起一本《西域食录》,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喊道:“陈大哥,这是‘胡麻酪’!是我们西域独有的!”
阿瑾凑过来一看,也点头:“对,这胡麻酪要用西域的胡麻籽磨粉,加羊奶熬制,还要放西域特有的‘安息茴香’调味,在西域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中原很少见。”
陈曦愣了愣,目光落在“安息茴香”几个字上。他想起来最近几个香料铺的掌柜说过,县里的粮铺最近来了些“稀罕调料”,寻常百姓买不到,只有官差才会去买。难道这些调料,与地方官的贪腐有关?他心里忽然有了丝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住重点,只能将这疑问暂时压在心底,想着明日再去问问掌柜的们。
而此时的竟陵王府,萧子良正对着巡查路线图,反复斟酌着每一个细节。他不知道,陈曦将成为日后揭穿地方官与西域勾结的关键,更不知道,此次河南道之行,等待他们的,不仅是危机四伏,还险些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