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独眼张会因为过度的无用思考而走向不归路,我和兰雪商量后,决定去厂办举报独眼张的思想问题,好让独眼张及时接受「正确」的思想改造。
于是在一个绵绵雨天,退休多年的我,撑着褪色的铁骨伞,走进了安化新厂的办公楼。
它改头换面,没有丝毫当年红砖水泥墙的影子,崭新坚固的超纳米钢板结构,通体的落地玻璃外墙,就算是阴雨天也闪闪发亮。办公楼里更是角角落落都白净得刺眼,迈进去的第一步,我甚至下意识地捂起眼睛,避免得雪盲症。短暂的适应后,我缓慢睁开眼睛,走廊里铺了松软的鹅毛地毯,纯白的,如同踩在云朵上。抬头望去,在十九层的楼顶,东西两侧各悬挂着一枚人造太阳,一颗全天常亮,另一颗则是备用。除此之外,整栋大楼里再没有任何一件装饰品,我站在这栋既奢华又朴素的建筑物里,感到自己被时代重重地甩在后面。
一个年轻人从某扇雪白的墙里走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道门。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吕文生,他曾经也是在这里,不止一次地被迫踏进那扇隐秘在墙壁里的门,而现在,这里嵌着数不清的暗门,还好他没活到现在。
年轻人非常礼貌地冲我微笑,他认出了我,并询问我有什么事,来找谁。
我略微惊讶于自己的德高望重,随即才反应过来,我来不及去详细探究眼前人姓甚名谁,只想知道厂区的新思想办公室怎么走。
「林师傅,新厂已经没有这个部门了,您没关注新闻么?黄主席颁布了新规定,今年开始全国思想放开了,所有艺术、哲学、历史都放开了。」
我惊愕了几秒,很快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黄豆豆和龙七,终于不忘初心地实现了他们的理想,而我却不知该是喜是忧。
七十七岁的古秀梅,在金秋麦子丰收的清晨,缓慢睁开了眼睛。距离她睡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扑进她怀里大哭不已。
从古至今,我好像习惯了将自己的苦难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我拥有比普通人类更为强大的身体,可是我痉挛的血肉、斑驳的白发和皱纹、以及阵阵疼痛的关节,都是如此确切的证据。她沉睡的这些年,我强迫自己在沉重的生活里渐渐麻木,因为唯有麻木,方可获救。如果我敏感、脆弱、幽怨,那恐怕连七个日夜都熬不过。如今当她如同平常般醒来,失而复得却并未让我陷入喜悦,反而是如释重负般地将自己压抑多年、无处倾诉的恐惧和艰苦,倾吐而出。我的胸膛里矗立着一座大坝,经年累月地加固增建,用的是我的血肉和魂魄,它建得越高越要,越是消耗我的寿命。
如今,我终于不必再供养这座大坝了,她的归来,给了我拆除它的底气。
古秀梅变得比从前更加温柔,她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肌肉的退化,令她暂时还不能流利地使用语言。
我在哭,她却在笑。
于是我哭得更大声,她愈发笑得大声。
兰雪带着云朵来祝贺古秀梅醒来,并告知我们,独眼张卖掉了家中的房子,他们已经决定带云朵往南方迁徙。艺术政策放开后,陷入思想漩涡的独眼张,每天都闷闷不乐,他开始整天整月地不讲话。他购置了大量的锉刀、斧头、螺丝、水彩和画笔,耗时八十一天,在自家天台上,制作了一架巨大的风筝。
「占礼说想去暖和的地方看看,他的腿这几年愈发不行了,遇冷便疼得厉害,在安化厂的冬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挨的。云朵自出生起,也从未自由自在地飞翔过,而我希望他们能够快乐,他们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当晚,月满如玉盘,星光棋布,在麦场轰鸣的收割声中,独眼张和兰雪坐上了那架巨大的风筝,云朵振动翅膀,盘旋在他们身旁。整个安化厂的居民都看到了他们随风而起的场景,雪白的巨型风筝,从街角的二层建筑楼顶,乘风跃入墨蓝的苍穹,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不约而同地目光追随向那一大一小两抹白色,被改造数百年,早已不知自由为何味的人们,此刻心中悸动如雷,他们皆以为那是内心对勇敢者的崇拜与震撼,殊不知,是基因里对自由的原始渴望。所有人都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开心,哪怕是从前那些曾经唾弃过他们的人。
人心中的成见,在时间面前,似乎总是水滴石穿的。或许是因为人一旦老去,连最基本的大便通畅都成了问题,便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谩骂了吧。而我实在不愿称这些人为好人。
我开始教古秀梅学习说话。
翻箱倒柜找出林有饭小学时的教材,皱巴巴的书本里,翻开第一页便是他用铅笔写的大大的名字,恍若隔世,觉得甚至可爱。
古秀梅缓慢调动肌肉,用蹩脚的口音挤出四个字:「好……丑……像……你……」
我非常自豪地接受了她的褒奖。
我抬手提笔,迟迟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字。屡次失败的间隙,我栗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特殊性。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本质,完全沉浸在这个名为林复生的人类角色里。公元3064年9月6日,星期一,风和日丽。我脑海中浮现出与今天相关的历史档案:
民安街尽头的城北古庙,白蚁将房梁蛀空,屋顶坍塌,正在伏案翻译律法文献的黑熊,瞬间被掩埋,巨大的声响和腾空而起的灰尘,很快吸引来周围居住的人们,热心的青年纷纷上前救人。而深陷在一片黑暗中的黑熊,很快就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