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四年,夏。
日本投降的消息,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霹雳,瞬间点燃了整个中国。报纸号外雪片般洒遍大街小巷,收音机里一遍遍播送着胜利的宣言,鞭炮声从街头响到巷尾,仿佛要将积压了八年的屈辱和悲愤在这一刻彻底燃尽。
济世堂也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杜师傅难得地掏钱让孙二去买了一大挂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放得震天响,硝烟味混着草药香,竟有种奇异的喜庆。孙大娘眼睛红红的,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忙着给涌进来道喜的街坊邻里倒水,分发着早就备下的象征平安的草药香包。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人们互相传递着这句话,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哭笑交织,拥抱与跪拜在巷口同时发生,人们脸上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泪水。
郭走丢被人群裹挟着,泪水夺眶而出。唐山海自后伸手,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低声唤:“走丢。”
她抬头,看见他眼底的光,冷冽的镇定被冲刷出一抹极深的震颤。
八年浴血,山河破碎,无数牺牲,终于换来了这一刻的“胜利”。
郭走丢轻声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天气晴好,苏州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少了战时的肃杀,多了几分平和的流淌。
唐山海换了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郭走丢则是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袍。两人手中提着几样祭品——一瓶上好的白酒,一条哈德牌香烟,还有几样清淡的果品。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找到一处可以眺望宽阔河面的地方。
唐山海将香烟拆开,抽出三支,就着火柴点燃,郑重地插在泥土里。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那股熟悉的烟草味,仿佛故人魂兮归来。
“郭团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与坦诚,“我们赢了。您和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
“爹,鬼子被我们打回老家了,你也可以安息了。”郭走丢俯下身,打开酒瓶,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入苏州河中,酒香瞬间弥散开来,混着水汽,有种苍凉悲壮的味道。
“当年淞沪会战,部队撤离时,就在这条河附近。”唐山海望着汩汩的河水,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炮火连天、混乱不堪的时刻,“河水很冷,很多弟兄……都没能过来。”
郭走丢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抚慰着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祭奠完毕,两人并肩默立了片刻,任由带着腥味的河风吹拂着衣角。
远处传来的欢呼声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在这里,只有流水沉默的呜咽,河风吹动岸边不知名的蓑草,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声响。
良久,唐山海转过身,面向郭走丢,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烟草的焦香和河水潮湿的土腥气。他的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更为复杂的的情绪。
“走丢,”他开口,语气是商讨正事般的沉稳,声音却比平时更低哑几分,“局势已定,重庆方面指令已到,我要尽快返回军统总部。”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探寻,声音放缓了些许:“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郭走丢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垂着头,用脚尖轻轻碾过岸边一颗潮湿的小石子,片刻,她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其狡黠灵动的笑容,眼眶却微微泛着红。
“组织上已经批复下来了。”她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小得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的入党申请,还有…我们的结婚申请。”
唐山海猛地一怔,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与动容。他喉结滚动,一时间竟失语。
郭走丢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怔忡模样,笑意更深,她向前一步,微微仰头看着他,声音清脆而坚定:“所以……”
“我怎么能让你孤身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呢,唐山海同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