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刑房比汴河的冰窟还要冷。陈三的粗布短褂被冷汗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像层冰壳。缇骑校尉的目光扫过他攥紧的拳头,那里还残留着假股票的糙纸触感——方才录口供时,他把看见的、听见的全说了,从辽国桦树浆纸到波斯数字,连张屠户案板下的验伪瓶碎片都没落下。
“你说冯三的人常去鬼市?”校尉把玩着那半块带波斯数字的瓷片,指尖在“五”字上,“具体哪个摊位?”
陈三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只远远见过冯三的人往鬼市深处走,具体在哪处摊位交易,实在说不准。刑房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墙上的刑具影子像张牙舞爪的鬼,他忽然想起青杏的话:“哥,皇城司的人比冯三还狠,可别乱说话。”
“不知道?”校尉突然提高声音,瓷片在指间转得飞快,“那你说说,张屠户案板下的碎片,为啥和隆昌号的验伪瓶一模一样?”
陈三的心猛地一沉。他确实没证据证明张屠户和假股票有关,可那碎片上的波斯数字不会说谎。正想辩解,刑房的门“吱呀”开了,杨延玉顶着一身霜气走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总掌事说,放他回去。”
校尉挑眉:“就这么放了?他说不定是冯三的眼线。”
“总掌事说,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杨延玉将纸条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字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带着这个。”他递过来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磁州窑瓷片,青莲花纹缺了一角,正好能和陈三捡到的碎片对上。
陈三攥着油布包走出皇城司时,暮色己漫过州桥。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他却没觉得冷,只觉得那半块瓷片烫得像烙铁。杨延玉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回响:“若有人问起,就说这是你爹的遗物——记住,谁问都这么说。”
他爹陈老实的名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十年前那个雪夜,爹推着窑工车出门采料,从此再没回来。娘说爹是被河水冲走了,可陈三总觉得,爹是被什么人掳走了——磁州窑的老窑工都说,爹画的墨莲纹里藏着秘密,能辨出瓷器的真假。
走到虹桥时,河面上飘来股熟悉的腥气。陈三猛地停步,看见三个穿黑袄的汉子正往张屠户家的方向走,腰间的刀鞘闪着冷光——那是冯三的人!他下意识想躲,却被其中一个汉子瞥见:“那不是隆昌号的穷小子吗?抓住他!”
陈三撒腿就跑。粗布鞋踩在结冰的桥面,打滑的瞬间,他看见张屠户家的烟囱没冒烟,门虚掩着,门轴上还挂着半片带血的粗布——那是张屠户常穿的褂子布料。
“往哪跑!”汉子的刀风从耳畔擦过。陈三猛地拐进桥洞,靴底在湿滑的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在堆放渔网的木桶后。黑袄汉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忽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是青杏藏在这里的短刀,刀鞘上缠着她纳鞋底的红绳。
就在这时,桥洞深处传来窸窣响动。三个黑影从暗处窜出,手里的短刀比冯三的人更亮,刀背还刻着团火焰——那是南唐水师的标记!陈三只觉头皮发麻,刚要拔刀,就见冯三的人己和黑影打在一处,惨叫声惊飞了桥洞下栖息的夜鹭。
他趁机滚进旁边的暗渠,冰冷的渠水漫过脚踝时,听见有黑影喊:“别让他跑了!他身上有磁州窑的瓷片!”
陈三的心沉到了底。他们要的不是他,是那半块能拼合的瓷片!他死死攥着油布包往暗渠深处钻,渠水越来越深,呛得他首咳嗽,却不敢停——那些人知道瓷片的秘密,说不定还知道爹失踪的真相。
不知钻了多久,暗渠的水流突然变缓。陈三扒着渠壁探出头,发现竟到了张屠户家的后院。血腥味混着松烟味飘过来,他贴着墙根往里挪,看见张屠户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柄短刀,刀柄上的红绳和冯三的一模一样。
更骇人的是,张屠户的手还攥着半张股票,墨莲纹被血浸透后,显出行极小的字:“池州窑仿”。
池州是南唐的地界。陈三的后背瞬间窜起股寒气——冯三不仅勾结辽人,还和南唐有牵扯!他刚要退出去,就听见前院传来冯三的声音:“把他家里搜仔细了!总掌事的人说,张屠户藏着真股票的母版!”
陈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张屠户的床底下有个地窖,平时用来藏酒,说不定……他猫着腰摸到卧房,刚掀开床板,就听见地窖里传来窸窣响动。
“谁?”他压低声音问,手里的短刀握紧了几分。
地窖里探出个蓬头垢面的脑袋,竟是青杏!她脸上沾着泥,手里抱着个陶罐,看见陈三就往他怀里塞:“哥,快拿着!这是爹的东西!”
陶罐里是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画着墨莲纹的拓片,花瓣弧度、叶脉走向,和皇商司股票上的分毫不差。陈三的手突然抖起来——这是爹画的!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发颤,青杏身上的血腥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来给张屠户送柴火,撞见冯三的人杀人……”青杏的眼泪混着泥往下掉,“他们说爹当年在磁州窑画的墨莲纹,能仿出以假乱真的股票,所以才被人……”
话没说完,前院传来踢门声。冯三的声音越来越近:“卧房搜了吗?那丫头肯定藏在里面!”
陈三猛地将拓片塞进怀里,推着青杏往地窖深处钻:“从密道走!去皇商司找陈总商!”地窖尽头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是爹当年怕窑塌了挖的逃生道,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哥你怎么办?”青杏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引开他们!”陈三抽出短刀,刀柄上的红绳勒得手心生疼,“记住,把拓片交给陈总商,让他知道爹是被冤枉的!”
他刚冲出地窖,就撞见冯三的人举着火把闯进来。火光中,冯三的刀闪着寒光,刀尖首指陈三怀里:“把瓷片和拓片交出来!饶你不死!”
陈三撒腿就往后院跑,故意把冯三的人往暗渠引。冰冷的渠水漫过膝盖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惨叫——是南唐水师的人!他们竟还在暗渠里等着,此刻正和冯三的人杀在一处。
混乱中,陈三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具黑衣人的尸体,胸口的火焰纹身被血浸透,倒像是朵正在燃烧的花。尸体旁漂着张纸,是辽国调兵牒的残片,“三万”、“十月”的字样刺得人眼晕。
原来假股票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借漕运路线调兵!陈三的心脏像被冰水浇透,他终于明白爹当年为什么会失踪——磁州窑的墨莲纹能辨真伪,自然也能识破这种借漕运藏阴谋的伎俩。
“在那!”冯三的吼声穿透厮杀声。陈三猛地扎进暗渠深处,任凭冰冷的水流裹挟着往前行。怀里的拓片被水浸湿,墨莲纹在昏暗中模糊开来,像极了爹当年在磁州窑泥坯上画的样子,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倔强。
不知漂了多久,他被一股急流冲上了岸。趴在结冰的河滩上咳嗽时,看见皇商司的灯笼正在远处移动。陈三挣扎着举起那半块磁州窑瓷片,青莲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爹的冤屈、青杏的安危,还有这汴河两岸百姓的生计,都系在这小小的瓷片上了。
皇商司的书房里,陈琅正对着张假股票出神。杨延玉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总掌事,陈三的踪迹断在了暗渠下游,冯三和南唐水师的人火拼,死了七个。”
陈琅指尖在假票的墨莲纹上点了点:“查张屠户的背景,尤其是十年前——他很可能和磁州窑的旧案有关。”他拿起那半块带波斯数字的瓷片,忽然想起赵普在磁州窑的信:“窑工说,十年前有批画墨莲纹的工匠失踪了,领头的姓陈。”
烛火在瓷片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朵含苞的青莲花。陈琅忽然明白,这场围绕假股票的阴谋,早在十年前就埋下了种子——那些失踪的工匠,那些藏在墨莲纹里的秘密,终究要随着漕运的号子,重见天日了。
河滩上的陈三裹紧了怀里的拓片。远处传来纤夫的号子,那声音穿过夜色,撞在冰面上碎成一片,却带着股韧劲儿,像极了爹当年教他唱的窑工号子:“青泥烧作骨,黑水淬成魂,一片莲纹里,藏着万家春。”
他知道,这夜还长,可天总会亮的。就像这汴河的水,哪怕结了冰,开春后也总会奔涌向前,载着新船,载着股票,载着那些藏在墨莲纹里的真相,流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