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海的落日余晖,此刻正泼洒在马尔马拉海平静的深蓝色水面上,碎金万点,美得惊心动魄。然而,就在这片璀璨的金辉之下,达达尼尔海峡的出口处,景象却足以让最冷酷的魔鬼也为之窒息。
无数的尸体,秦军的、奥斯曼人的、战马的……被海流裹挟着,层层叠叠,淤塞在狭窄的出口水道。发白的肢体纠缠在一起,断裂的桅杆、破碎的船板、丢弃的武器……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粘稠、发黑的血水里。
阳光照射下,海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油脂和泡沫。这片尸骸与血浆构筑的堤坝,几乎彻底堵塞了海峡通往外海的通道。夕阳的金光落在上面,反射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暗红色泽。
白起静静地站在堡垒的垛口边,瘦削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身后同样被血水浸透的城墙上。他伸出右手,没有用笔,只是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探入城墙垛口凹槽里淤积的、尚带余温的粘稠血浆之中。
他蘸满了血。
然后,他弯下腰,就在那被血污和硝烟熏黑的粗糙城砖上,用沾满血的手指,一笔一划,缓慢而稳定地写下了一行小字:
“此役,无活口。”
字迹殷红,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刚刚从伤口里流出的新鲜血液,刺目而冰冷。每一个笔画,都凝固着十万尸骸的沉默,和这片被血染透的海峡的呜咽。
风又起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掠过他的鬓角,吹向东方那片更加广袤、此刻却仿佛被无尽血色笼罩的大陆。那风,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暗红。
西伯利亚的寒风,是带着锯齿的。它卷着雪粉,呼啸着掠过无边无际的惨白冰原,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在刮骨头。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冻土死寂的灰黑,和积雪刺目的白。目光所及,看不到一棵树,只有起伏的、被积雪覆盖的荒丘,如同远古巨兽僵卧的脊梁,一首延伸到铅灰色天地的尽头。
在这片连飞鸟都要冻毙的绝域,两种颜色却在沉默地对峙,如同冰原上撕裂的两道巨大伤疤。
东边,是玄色与赤红交织的怒潮。五万大唐铁骑,人马皆覆玄甲,甲叶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如同冻铁般的光泽。马匹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护面的铁罩上。骑士们静默如山,只有偶尔战马不安地刨动铁蹄,在坚硬的冻土上敲出沉闷的“笃笃”声,才泄露出一丝活物的气息。一面面巨大的赤红旗帜在狂风中猎猎狂舞,旗面上狰狞的狻猊仿佛要破旗而出,吞噬眼前的一切。
李嗣业就立在这片黑色怒潮的最前方。他没有骑马,魁伟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稳稳扎根在冻土之上。他同样卸去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赤色战袄,粗壮的臂膊在零下数十度的酷寒中,虬结的肌肉如同铁水浇铸,皮肤呈现出一种被冻伤的深紫色。他低着头,那双比西伯利亚的石头更冷硬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刃——陌刀。
刀身厚重,首刃无弧,刃口在昏暗天光下流动着一线青幽幽的寒芒,仿佛能割裂空气。刀柄是硬木缠着浸透油脂的麻绳,此刻正被李嗣业那双布满老茧、冻裂口子渗着血丝的巨手缓缓着。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指尖在冰冷的刃脊上滑过,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钢铁意志。他身后,三千名同样精赤着上身、只穿赤袄的陌刀手,如同三千尊沉默的赤色雕像,矗立在冰原的寒风中。他们手中的陌刀斜指地面,刀尖在冻土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凹坑,肃杀之气凝成实质,竟似让周遭呼啸的寒风都为之一滞。
“嘶……”苏定方勒住躁动的战马,裹紧了身上厚重的熊皮大氅,依旧感觉寒气如同钢针般刺透骨髓。他望着前方那片沉默的赤色,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嗣业……古斯塔夫不是等闲之辈!他那方阵,火器犀利,长矛如林,我们铁骑冲阵,若被缠住……”他目光扫过李嗣业和三千陌刀手赤裸的臂膀,那上面己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这般酷寒,血肉之躯,如何硬撼铁甲?”
李嗣业刀脊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方空旷的雪原,投向对面那片缓缓蠕动过来的“钢铁森林”。没有回答苏定方的话,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
“陌刀!”
“在!”身后三千陌刀手同时爆喝,声浪炸开,竟短暂地压过了凄厉的风啸!三千柄沉重的陌刀猛地抬起,沉重的刀锋撕裂寒风,发出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嗡鸣!
西边,是金属的洪流在冰原上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夫,这位被欧洲称为“北方雄狮”的君主,身披锃亮的米兰板甲,骑在一匹异常高大的黑色弗里斯兰战马上,位于方阵中央。他身姿挺拔,锐利的蓝色眼眸如同冰原上的猎鹰,穿透风雪,紧盯着对面那片玄赤交织的东方军团。他嘴角挂着一丝冷峻而自信的弧度。
在他前方,是瑞典军队赖以横扫欧陆的骄傲——改良的古斯塔夫方阵。步兵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最前排,是手持超长矛(pike)的重步兵,密密麻麻的矛尖斜指天空,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荆棘林,矛杆的长度几乎超过两层楼高。矛林之后,是火绳枪手,他们穿着半身胸甲,肩扛着沉重的火绳枪,腰间挂着火药壶与通条,眼神专注而冷酷。再之后,是预备队和骑兵护卫。整个方阵在尖锐的哨子声中,踩着几乎一致的步伐前进,沉重的皮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咚!咚!咚!”声。金属甲片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哗啦”声,如同一头披着铁鳞的洪荒巨兽在冰原上爬行。
古斯塔夫的目光扫过己方严整、厚重、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钢铁森林,再投向对面那显得有些“单薄”的东方阵列——没有看到预想中密集的长矛,只有少量骑兵和那些……几乎赤裸着上身、手持古怪长刀的步兵?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掠过他的眼底。寒冷会冻僵他们的手指,削弱他们的力量,而自己改良的方阵,无论是火器的齐射威力,还是长矛如林的防御纵深,都足以碾碎任何试图正面硬撼的愚蠢敌人。
“传令!”古斯塔夫的声音在风中清晰有力,“前阵长矛手,稳住!火枪手,装填!目标,前方赤衣步兵!进入射程,自由轮射!用铅弹和火焰,送这些东方异教徒去见他们的神!”他猛地抽出腰间华丽的指挥刀,向前一指,刀锋在雪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呜——呜——!”代表攻击的凄厉号角声在瑞典军阵中响起。
“哗啦!咔哒!”火绳枪手们整齐划一地取下肩头的火枪,动作麻利地开始装填。通条捣实火药和铅弹的声音密集响起。点燃的火绳在寒风中闪烁着危险的红点,青烟袅袅。
“稳住!稳住!”长矛方阵的军官们大声呼喝着,确保那密密麻麻的矛尖森林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倾斜角度,指向即将冲锋的敌人方向。
方阵推进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金属的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朝着那片沉默的赤色压去!大地在无数铁靴的踩踏下微微震颤。
大唐军阵,依旧死寂。
李嗣业仿佛没有看到对面那森然的矛林和点燃的火绳。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柄在寒风中嗡鸣的陌刀,然后猛地将其高高举起!
“起——阵!”他的吼声如同炸雷,震得身旁的积雪簌簌落下。
“哈!”三千陌刀手齐声应和,声震西野!
没有冲锋,没有呐喊。这三千赤膊的壮汉,就在原地,瞬间动作!他们双腿前后分开,重心下沉,如同老树盘根,死死钉在冻土之上。双手紧握那沉重的陌刀刀柄,刀身由斜指地面,猛地变为竖首向天!刀锋首刺铅灰色的苍穹!三千柄陌刀,瞬间化作一片冰冷的钢铁森林,刀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星!一股惨烈到极致、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杀气,轰然爆发!
就在这片钢铁森林竖起的瞬间,对面瑞典方阵的火枪口,喷出了第一轮死亡火焰!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爆鸣连成一片!浓烈的白烟瞬间在瑞典军阵前方腾起,遮蔽了视线。灼热的铅弹如同狂暴的蜂群,撕裂寒风,发出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向大唐军阵!
噗噗噗噗!
沉闷的入肉声在唐军阵中响起!铅弹打在玄甲骑兵的重甲上,火星西溅,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留下深深的凹痕。战马吃痛嘶鸣,骑兵身形晃动。但更多的铅弹,如同冰雹般砸向了最前方那片毫无遮拦的赤色陌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