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抽痛至此还没有停,反而更猛烈了一些。他突然背过身去,可我好想再见到他此刻的表情。
“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于我有恩的人,除了药铺主人之外,都没有好下场。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很晦气的人吧。我娘生我养我,大病时无人医治,凄凉的死在冰冷的梁府中。老先生好心收留我,很快也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还有一个姑娘,她不仅救了我的性命,还带我识药学医,还替我抵挡旁人们的闲话。她爹更是将我视如几处,每次外出都要带上我。可最后呢,她爹惨死外人之手,她终身未嫁,漂泊半生。”
我快要被一股汹涌的酸涩给淹没了。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这些都不是因为你!”
他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从前说过,我年少不懂情事,因此犯下大错,至今仍悔不当初,却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这个人来路不明,族人们对我说三道四其实也是应该的,何况我早就习惯了这些。可那个姑娘却不是这样认为的。每次有人说些不中听的话,她定然要反驳回去,倒像我是什么宝贝似的。
“我娘从没对我说过自己的生辰,是以我自己从来也不知道。直到那年七夕,那姑娘对我说,以后我和她就是同天生辰了。我想,反正做不到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便‘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也挺好。”
我怔愣着,忽然泪便下来了。
原来,我是七夕节所生。原来三十年前我与他成亲那日,便是我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
这么多年,我已太久没过生辰了,连自己也忘了,他却还记得。怪不得二十年前,他要我在这一天等他。可我呢?我忙不迭地逃走了……
“我本以为她对我这般好,全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为了我而顶撞自己的哥哥。是我连累了她,害得她与哥哥生了嫌隙。可她不仅丝毫没怨我,反而叫我别生气。我当时心中竟生出一丝妄念来,盼望着她能喜欢我。可我又何尝不清楚呢?她能待我好,已是我修来福分,如何再痴心妄想?
“那一日,她忽然说喜欢我,想同我成亲。我被吓了一跳,心中忽然深不见底的恐惧起来。”他突然间干笑两声,似是自嘲:“哈哈,这世间最为胆小如鼠之人,也莫过于此了吧。
“我明明心中喜欢人家得要命,却还要批驳人家一顿,硬要把她说成什么也不懂的随随便便的小丫头。可我到底是怕,怕她知道这些事以后,会同别人一样嫌弃我……”
“她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我泣不成声地开口。
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可他仍不回头,也不停顿:“我此生最对不起之人,便属这位姑娘了。光明正大的爱慕我一口回绝了,却偏要在背地里,给人家使阴招。”
我的心还在猛烈的抽搐着,一个可怕的想法顷刻间占据了我的脑袋。不,不可能……
“我在她的蘑菇汤里,下了毒药。”
我的心彻底粉碎了,脑袋轰然欲裂。
“这个傻姑娘,”其间又是两声干枯的笑声,“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她偷学制毒的事呢。殊不知,早在我出口询问之前,就偷偷摸摸的学了十几种毒药制法。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概就是说的我了吧。”他突然住口,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的苦笑,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就是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啊。我生怕她得知我的经历后会对我厌恶憎恨,就采取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下流手段,匆忙之间与她成了婚。我本来打算,在洞房花烛之夜,将那些不堪全都讲给她听。那时她毒性发作,定然还深爱着我。再者我们已然成了婚,她就算后悔,也没了余地。哈哈,我竟然如此卑鄙……”
我多希望这是三十年的青山前,他背对着我,兀自说些糊涂话。我还可以轻唤一声:“阿鹿!”然后没心没肺的傻笑两声,他什么也不会怨我的,我亦如此。可这些爱憎恩怨,早在不知不觉中消磨掉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牵绊对方整整半生,又何尝不是害苦了自己的一世呢。
“大错已铸,我知道我再也无计弥补了。可风雨凄厉,人心难测。她一个父母手掌心里捧着长大的姑娘,如何受得起这些?第一次,我找了十年。第二次,我找了二十年。可惜的是,就算找到了,最终也免不了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什么意思?我以为你终于要认我了,却原来,又要走么?
“是我先下的毒!”我不顾一切地喊道。他眼中的震惊稍纵即逝,而后随之而来的不是怒意,竟是释然。
即使你我都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你我二人这辈子只能深爱彼此。你为什么还要走?只为你心中忽然伸张正义,不允许这般龌龊的关系苟延残喘么?可我不怕!你没看出来么?我同你是一样的卑鄙、一样的无耻啊!
可三十年岁月蹉跎,纵使你真的不走,你我真的缱绻在这素净的宅子里,又能如何呢?风花雪月的年纪早已过了,这般下去,只能变成一对怨侣了吧。到那时又有谁能说得清,彼此之间,爱与恨孰多孰少、孰胜孰负?
说不清,说不清的事实在太多了。
所以我没再挽留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收拾衣物,带上阿善和阿仁,不知去了何方。
直到最后,他也没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和他总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欠下人情债,每次要分别,我总是没做好准备,不知哪次是最后一面。现在我明白了,他背过身去前的一面,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他的屋子里,放着他留给我的银子。
我的心还在自顾自绞痛着。脸上泪水纵横,我也顾不得去抹。我总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总是在刚要习惯安宁日子时猝不及防的碰上他。我总盼望着他别再出现,却又忍不住主动见他。可我知道,以后再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院子里的老榆树早枯成了光秃秃的一棵,屋子里的腊梅却正开的艳呢。
为着梁浮生的事,我本可以再悲伤几日的。可还没等这个劲儿过去,就来了一件更悲伤的事。
他是上元节晨间走的,娘是上元节夜里去的。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整个镇子里里外外都热闹着,除了凄清的梁宅。幸好今夜是个阴天,遮住了本该不应景的圆着的月亮,为我和师父稍微分担了一点烦忧。
我肿着眼睛跪到床前,阿娘却是脸上带笑:“你怕什么?我是去找你爹和你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