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易变,江山易改。这世间万事,原是如此不可捉摸。快活自在如她,也会在一夕之间不得不远离家乡。我总是悻悻地想:如果不是我非要强扭生瓜,也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也许这是上天的决策吧:我和她,这辈子注定不能走到一起。
经商的这十年里,我的想法有了变化。我不再追求不可能属于我的东西,而是学会了利用手中的银两。譬如,从京城官府手里花高价买大量药材,再将它们低价卖到偏远的镇上去。照这样下去,梁家的老本迟早要被我给吃空的。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因为我早就知道,梁家,会遭到报应的。要是这个报应能由我亲手实施,就更为大快人心了。我哥哥就躺在自己的榻上,连坐起来都费劲。我每天都去看望他,顶着一张笑面虎的假意笑脸。
梁府原来是有大批下人的,可我给足了银子后将他们几乎全都遣散了,只留了两个在家中照顾病入膏肓的父兄,因为我不习惯有人天天盯着我。话虽这么说,我自己身边却也留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名叫阿善。他根本没地方可去,就像刚从梁府逃出来时的那个我。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千里迢迢赶到曾经南榆族存在过的青山上,逛逛周围的镇子,想着:万一哪一天就碰上她了呢?
可就算碰上了,又能如何?我难道要恬不知耻地继续去叨扰她么?万一她如今已经另嫁他人……我不敢再想了,每次思绪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可是我真的如梦里一般,真的看到了她九年后的样子。芳姿玉颜,不减当年。她为母亲买药,我就遥遥地看着,竟不敢上前相认。
又过了好些日子,我四处打听才知,她在一家名为“闻琴阁”的茶肆里,已经九年了。茶肆的主人胡旭是个年龄与我们相仿的青年男子,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我制了从前在南榆族里时学到的可疗愈咳疾的药,差阿善特地送到了胡旭面前。听阿善说,他很是高兴。我本想即刻便去会会你的,京城那便却突然来了信:我爹死了。
我匆匆赶了回去料理丧事,这一耽搁便又是一年。
等我再度快马加鞭赶回高粱镇时,却听说你要嫁人了。茶馆里一片暧昧的氛围下,她冷冷地将头别过去,似乎并不识得我。而那位“胡大哥”,倒似乎是个忠诚可靠之辈。
我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到底是替她欢欣,还是替自己悲哀?我全然不知。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这十年间,明明任何一年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却独独不是前九年中的任何一年,而是第十年,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亲的第十年……
她能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自然很好,即使余生我与她再不相关,我也不欲再行打扰了。
可偏偏在我本想走的那天,在一个身着华丽衣裙的年轻姑娘头上,看到了一支熟悉的银簪。其上柳枝状的流苏任性地飘摇着,让我心间一阵痒。
采采,原来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不容易。就连我们成亲时你带来的嫁妆,唯一能证明我们曾相爱过的东西,你都不得不变卖么?
见她潦倒,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我将银簪赎了回来,本打算将它亲手交还给她,此后便不复相见。可还没等我找到她,就听到胡大哥说,他们的亲事作罢了。他郑重其事地说,他看出来了,她和我才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采采,他说的都是真的么?为何你要这么做?难道,真的是为了我?是我害了你么?若十年前我没有亲手下毒,你还会对我心生眷恋么?
若你真的于我尚存情念,又何苦冷面相对,故作不识?你是不是怪我太狠心,十年了才来找你?还偏偏,是你将要成亲的档口……
可你和胡大哥分明没有相爱!难道自由洒脱如你,也要过上将就凑合的日子了么?
她张扬肆意的模样早已不见了,不敢抬眼的拘谨神情让我好生心疼。
我再也不想知道,这段姻缘究竟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十年前熟悉的感觉重复撵上心头,什么正人君子、什么名正言顺,我再也顾不得去想了。我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再一次娶她为妻。
十年前发了疯地想要体验却随着时间渐渐淡忘的东西,竟是在今晚体会到了。
我轻轻吻着她柔软的唇,她愣愣地站着没有躲闪。
我本以为,真能就此幸福下去。
可我和梁家的缘分似乎远比我和她要深得多。
我哥哥跋涉千里来找我了。我实在不愿让她牵扯进来,只好让她另外定一个日子。她满面愁容的说,那就五月廿九吧。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十年前她将奄奄一息的我救起的日子。临走时,我向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眼,竟又是二十年。
原来哥哥的病突然之间好转了。一旦尚有一线生机,他绝对不会给我留任何余地。若此时是十年前,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权不留余地全部交给他。可现在已是大不同前了,我需要这些钱财,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作为人尽皆知的商人,不能明目张胆地残害兄弟,落人口舌。这一层他从未考虑到,我却早就想得明明白白的。于是我只好另辟蹊径,不动声色地与他周旋。
我假意跟他回府,却在第一晚就忙不迭逃走了。同往常一样,我身边只有阿善一个人。他却拿出不少银子,重新收揽了一大批伺候他的下人们。可惜他不知,在他身旁贴身服侍了二十年的小知,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归入了我的麾下。
日夜喂给他的,不是什么苦口良药,而是南榆族的慢性毒药。
我又赶在六月之前回到了高粱镇,想着无论梁家这个烂摊子何时方能收尾,我都不能再让她等了。
可当我满心期待回到“闻琴阁”时,却发现她已不在了。师娘只说她去了清欢镇,却也不知她为何迟迟未归。
我无奈之下只好定下了乞巧节这个日子。
这是她的生辰,是她眼波流转地对我说:“以后我过生辰时,你也要跟着一起过!”的日子,更是她与我姻缘初定,喜结连理的日子。
她不曾知道,那支竹箫从那天以后我日日揣在怀里,每每她没在我身边,我便要翻将出来,独自钻研一会儿。一年时间,小技已成,本想在成亲后日日吹与她听的。可谁道人世短暂,浮生匆匆,只一曲心愿,竟要等待整整三十年。
京城那边一切交给了小知,我带着阿善来到清欢镇,目的是找她。我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