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找到她,我先遇到了另一个大出意料的人。
这人正是本该老老实实待在梁府的我哥哥梁永寿。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在京城好好待着,也来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偏远小镇来做什么?难道他依旧不肯给我一条活路,竟追杀到了此地?不可能。这整整十年间,梁家的生杀大权全都掌握在我手上,就算我打算暗中除掉他而面上对他不理不睬,就算他对我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也该尚存三分忌惮才对,怎能如此明目张胆?
我暗中跟着他,花费了不少时日,方有了些眉目:他在此地不嫌麻烦逗留这么久,压根与我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他为的乃是一位女子。她原也不是这里的人--她是远在京城的一位官员的女儿,名叫周霜。
见到我的第一眼,周霜朝我抛了个媚眼,令我浑身不自在。我不想惹是生非,便匆匆离开了。
后来我才发现,这二人在这不该在的地方,原来大有蹊跷:周霜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事极端任性,从不计后果。她哪能平白无故从京城来这南方小镇?只能是梁永寿带她来的。
梁永寿一向形事缜密,怎会同这个大小姐一起没个分寸地闹下去?这件事,绝不是私奔那样简单,只怕梁永寿他另有所谋。
与此同时,我听说了清欢镇突然开始大量需要绣娘的事,心中疑云更厚了几分。
梁永寿算计颇多,周小姐却是个没什么头脑的姑娘。开始时我派阿善换上锦缎衣裳接近她,结果这位心高气傲的姑娘连瞧也不瞧上一眼。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好亲自装作世家公子接近她,与此同时还要躲避着。
她果然不谙世事,我问的话她基本全说出来了。只有一样颇为怪异,那便是每每她看到了我,总要莫名其妙腼腆地拿起团扇来,遮在嘴边笑一会儿。
我从她口中得知,清欢镇突然多了许多绣房,便是为着梁永寿的缘故。而梁永寿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讨她欢心。
越是精致的布料,其上所绣花样越是花团锦簇,价钱越是贵得离谱。不仅如此,镇子里开的绣房也越来越多了,那些绣娘们几乎是在没日没夜的干着活,拿到的铜板却甚少。一切头重脚轻的不合理现象,只为这一个大小姐的一时兴起。
我花高价买了几匹,在小巷之间一一将它们展示在周霜面前,沉声问道:“这些精布,便是为你?”她丝毫没犹豫,满脸骄傲地点头认了。
我也顾不得她会不会信我了,义正言辞道:“你可知他为何肯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心思?”结果她完全天真烂漫,无辜道:“因为他喜欢我啊。”
我叹了口气,也不愿与她多起争执,只将事实摆在她眼前:“他是想让你放松警惕,坏你名声,得以攀上周家的高枝。你要是还要命,现在就回去,报了官只说是他将你抢了去,从此以后也不要再做这等为难百姓之事了。”
她愣了愣,竟真的乖乖回去了。离开时,她拽着我的袖子,居然还有心情笑:“那你呢?你为什么帮我?”我冷冷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被你们摆弄的苦不堪言的百姓。”
这件事便了了。
至于她……我依旧苦苦找寻,她依旧杳无音讯。
七月初七之时,她的身影尚且没有一丝眉目。我心中尚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她已经在茶馆里等我了呢?
可当我赶回去时,却彻底傻了眼:这里不仅没有她,就连师娘、沉月大师、胡大哥他们,甚至于整个茶馆,都不见了踪影。
就如同这一切不过是我梁浮生的一场梦一般。难道我与她从未重逢?只因我思念太切,生了幻觉?又或是什么杨采采、若聆采采,原是我连这个人也根本不识得,只因为年少时太过孤寂,编排出这么一个人来,无缘无故地待我那般好。也说不准我早在十一年前的赤灼花从旁就咽了气,这一切荒唐就更不真切了。
我似乎有些茫然了,连接下来该去哪里都惘然未知。
我在高粱镇浑浑噩噩地住了一年。在这年的冬天里,我在深厚雪地中捡到一个婴儿,是个男孩,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尚且不会说话。
奇怪的是,他在我怀中就静静躺着,极少哭泣。
阿善说,这孩子既乖巧又孤苦无依,不如咱们要了吧。我答应了,给他取名阿仁,从此做了阿善的弟弟。
只是这照顾婴孩之事,我连半分经验也没有,只好花银子请了乳娘,才不至于饿着他。
每每看到他惹人喜爱的小脸时,我总遏制不住要生出一个没什么边际的念头来:若是我与她也有了孩儿,定不会是这般安静的。如她那般吵闹,定然在襁褓之中连哭闹也不舍得停歇。然而每次有了这样荒谬的念头,我又要耗时间来打消这个念头,再悲切地嘲笑自己一番。
我的日子越过越混沌了。除了照顾阿仁和胡思乱想以外,我竟无事可做。
直到阿善告诉我,小知的信上说,梁永寿已经死了。我这才仿佛终于醒过来,想起我还有何等重要的事未完。
我一生唯其两志,一是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二是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到头来此两志一志未成,倒有个我不大稀罕的商人的身份一直拽着我不放。
只可惜我既无此志亦无此才,守着梁家浩浩荡荡的家业,竟无半点力气延续下去。
剩下的这些银子,我留了其中一隅保证下半辈子的生活,剩下的全用来卖草药了。
小知得了赏赐以后也回家了,我身边却不再只有阿善,还多了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阿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从此便说起来没完了,惹得阿善总笑话他像只小母鸡。
我带着那些草药,回到南边的边陲小镇,做了一个半吊子大夫,只赠药不收钱。也许我的第一志,便算是完成了吧。
只可惜好景又不长。我为别人瞧了那么多场病,却独独没瞧出来自己的毛病。我想这大概便是人常说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