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父子从我记事起便没给过我和阿娘好脸色,就连一条生路也不给我们留。所以他们接连得病死了。我丝毫不念及兄弟情份,对世上仅存的亲人赶尽杀绝,所以我也要得病死了。就连对我忠心耿耿的阿善也跟着遭了报应,害上了厉害的风痹,连走路都费劲了。我早就知道了,越于我有恩的人越容易被我连累的。可这两个小子偏偏是倔骨头,说什么不肯离我而去。
若说不甘,也是有的。只是年纪越来越大了,这种东西也就渐渐淡了。
我怀疑的事终于有了结果: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
为何突然就知道了呢?因为我在六年后又见到她了。我知道她做了绣娘,与身边人相处得甚是融洽。我知道她每个月都要上山烧香拜佛,却不知求的是什么。
我知道她仍是没有出嫁,却不知是否为了我。
故人难觅,故人之物倒是易得。在卖些金银细软的铺子里,我又见到了十七年前了我和她成亲之日她头上所戴的银簪。它静静地躺在那,像是她当年戴着红盖头与我共拜天地的样子。只可惜这盖头并未由我来揭,这枕边人自然也不是由我来做了。
眼下我终于再也没了家族的羁绊了。我大可以堂而皇之出现在她面前,再次上演一出物归原主的戏码,再次品尝一次情不自禁的滋味。
可这人哪,总是越活越不如从前的。既然六年前的我比不上十七年前的我,那么现如今的我自然也比不上六年前的我了。
不知为何沉月大师突然改行做了算命的。我找她算过一次,彼时她竟已认不出我来了。她说我是“红艳煞造命难消,孤鸾星桃花带刃”,我无话可说,只得奉承道:“大师,您算的还挺准。”
我在她下山的必经之路上月月等候着,看着她从带着两个人变成孤身一个人,看了十四年。不是我不想再看了,也不是她不再上山了,而是我自知时日不多了。
在没有她的这三十年里,我常常在梦中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最近几夜,更是闭眼不离我狠心给她下毒的场景。
醒来时不免心酸难言,只得自言自语地叹道:“是我,是我误了她这半生……”
我此生的最后一愿,是再见她一面。不是隔着好远的山路,而是面对面。
我令阿善假扮被蛇咬,特地引得她来了。好在一路上由阿仁背着阿善,也没露馅。
也许她已经看出了破绽,但还是来了。我只为看她一眼,却没想到正经重逢时该说些什么。
我问她因何多年未嫁,她居然说我得了失心疯,将她给忘了。
我在心底又将自己给嘲笑了一番。
采采,我怎敢忘了你呢?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你也没忘。不仅没忘,还深深恨着我呢。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敢向她坦白一切。
我只想就这般,日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陪着她。
陪她叹榆花凋零,陪她赏初雪晚落,正如我们三十年前一般。
可天长地久有时尽,再美的日子也有过完的一天。
有些话我已经瞒了一日又一日,瞒过了三十年,却瞒不过一辈子。其实也差不多,正是我的一辈子。
我本以为,说完这段话便可再无眷恋地扬长而去,此生与她再无瓜葛。
可她却突然告诉我,“水长东”一毒,原不止我一人下过。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完全僵住了,久久动弹不得。
她大概是想告诉我,我们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如此狼狈为奸,倒也着实相配。
可惜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为她提了一口气,我可能在除夕夜时就已没了性命。今年的除夕夜格外的冷清,我却总是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幕,我情急之下吻了她,那时竟真以为能成全这桩美事。
那支篆刻着柳树的银簪,我终究没还给她,而是将它放在了我的棺材里。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年前她赠予我的那支竹箫--在她面前悠悠奏上一曲的愿望,也已实现了。
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以后每年生辰都要与我一起过。结果不仅没了生辰,就连顶普通的采药日子,我们也没再一起过了。
我心头漫天的苦涩里突然泛出一丝欣慰来:她也给我下了毒。那我走后,她岂不是要一直思念我了?然而霎时之间,这层淡淡的欣慰就变成了更深刻彻底的痛苦,像上千只蚊虫叮咬侵蚀着我的心肺:我是不必再痛彻心扉地遭遇一遍了,可她呢?一生如此之长,她爱着一个没解释清楚的已死之人,又该如何度过?
倘若我们不曾相互算计,倘若我们真心相爱过……
我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张灿烂如春晖的笑脸。
“我给你取个昵称,就叫阿鹿,如何?”声音清脆,如箫声婉转动听。
我当时便想,有人愿意这么待我,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