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被当众斥责,脸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不敢再言。王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贾琏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暂时堵住了这群豺狼的嘴。
他连忙躬身:“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儿谨记!定当安分守己,绝不给府里招祸!”他准备告退。
“等等。”贾母却忽然又开口了。
她浑浊的目光在贾琏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掠过那对依旧在桌上流光溢彩的玻璃杯,最后落在贾琏略显紧张的脸上。
老太太拨动了一下佛珠,慢悠悠地道:“你既知错,又肯用心思(虽然在她看来是瞎折腾),倒也是份心。不过,你母亲(邢夫人)方才有一句话倒提醒了我。”
贾琏心头又是一紧。
贾母缓缓道:“香菱那丫头,终究是薛家的人,你惦记着,传出去确实不好听,于你名声有碍,也显得我们府里没规矩。”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这样吧,你身边伺候的人,凤丫头管得严,平儿虽好,终究只是一个。我屋里原有个叫晴雯的丫头,模样爽利,针线女红是头一份,性子也伶俐。宝玉如今还小,用不着那么多人。不如……就把晴雯拨给你使唤吧。也好安安心,别总盯着别人屋里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晴雯?!那可是贾母都夸赞“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皆不及她”的丫头!是老太太亲自调教出来,原本预备给宝玉的!如今竟然……要给了贾琏?
王夫人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阴霾与不悦!邢夫人更是目瞪口呆。探春、惜春等人也面面相觑。
贾琏也是心头剧震!
他万万没想到,贾母竟会抛出晴雯这颗棋子!
这绝不是简单的赏赐!
晴雯是贾母的心腹,性子刚烈如火,眼明心亮,把她放在自己身边,无异于在二房插了一根贾母的眼线!
老太太这招,既全了“体面”,堵了“惦记香菱”的闲话,更是在他这看似要“翻身”的二房身边,埋下了一个最明亮的探子!
他看着贾母那看似慈祥实则深不可测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荣庆堂的暗战,远未结束!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躬身行礼,声音干涩:
“孙儿……谢老祖宗恩典!”
晴雯的命运,就在贾母那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话中,骤然转向。
贾琏怀揣着那对在晨光下依旧流光溢彩、此刻却只觉冰冷刺骨的玻璃杯,如同揣着两块沉重的寒冰,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出了荣庆堂那弥漫着无形硝烟与深沉算计的厅堂。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抄手游廊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贾母那看似恩典实则监视的“赏赐”,邢夫人那贪婪愚蠢的搅局,王夫人那无声的压迫……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让他喘不过气。
刚转过一道垂花门,准备寻个僻静处喘口气,却见前方游廊的转角处,静静伫立着一个素雅的身影。
那人正凭栏望着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阳光透过稀疏的花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正是李纨。
贾琏脚步一顿。
只见这位珠大嫂子,穿着一身极其素净淡雅的衣裙。
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素绫交领长袄,那颜色纯净得不染纤尘,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灰色丝线暗绣着几丛疏朗的兰草,针脚细密,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却自有一股内敛的清贵。
下身是一条竹青色素面绫裙,裙裾垂顺,不见半点绣纹,行走间如同水波轻漾。
腰间束着一条秋香色宫绦,系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佩,再无其他饰物。
她头上挽着家常的圆髻,只用一根光素无纹的羊脂白玉簪固定,乌发如云,衬得那玉色愈发莹润。
耳上戴着小小的珍珠耳钉,米粒大小,含蓄温婉。
脸上更是脂粉不施,肌肤莹白,如同上好的细瓷,却少了几分血色,透着一种长年寡居的淡淡寂寥与疏离。
眉如远山含黛,天然一段清愁;眼若秋水凝波,澄澈宁静,此刻望着海棠,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繁花,望见了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鼻梁秀挺,唇色浅淡,微微抿着,勾勒出几分坚韧与隐忍的线条。
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修竹,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沉寂。
阳光、花影、游廊的朱红阑干,在她周身素净到极致的色彩映衬下,都仿佛褪去了喧嚣,只剩下一种凝固时光般的安静。
她是这满府锦绣、烈火烹油中一抹格格不入的霜色,是喧嚣荣华里一道无声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