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孢子落进对方手里开始,她和它的交流和谈判也开始了。
有些时候程冥的很多念头,谁知道究竟是她个体意识发出的,还是被小溟隐晦的引导影响。
平静虚假轻薄得像张糯米纸,只要有一滴水落到上面,就会从那一点开始逐渐地逐渐地融化,融成糜烂的混稠的一团,再也无法复原。
在这里消融了她的平静的,是一滴眼泪。
“小溟——”程冥滞涩开口,喉咙像是被沙砾磨出了血,她含着满口的铁腥,不知道自己是想哭嚎还是詈骂。
她以前就该察觉的。
明明身体也是它的,可除却起初懵懂时本能排斥另一个意识的存在,到后来,直至一切大白,它再没提出过拥有身体的要求。
它没有掌握躯壳以达成与外界建立联系的需求,就像真正的寄生生物,耐心舒适地龟缩在她躯体深处,只愿意与她交流,只在乎她的感受。与其说不通人情不会社交,根本是不屑于社交。
不能用看人的目光看它。
它的自我认知非人,也非任何一个族群。
她原本也该同样,却被程染一手拉入人间,培养成渴求人类认同的“人”,像所有女儿一样渴望母亲的夸奖,渴望母亲的青睐。她亲手为她催生出根芽,将她深深栽进了这片大陆。
所以,当母亲离开,她就成了断梗的浮萍。
何所去何所终?她不知道。
而与她不同,小溟从来不觉得孤独。因为它有她,一直有、且只有她。这是它无比确信而为之满足的一点。
多纯粹的怪物心性。
她痛恨又深爱的怪物。
“小溟。”显然,褚兰英也发现小溟苏醒了。她无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真的不想独自拥有一副躯体吗?不用被她掣肘,想去哪就能去哪……”
程冥抬眼看她,小溟短暂征用了人体发声系统,言简意赅:“骗子,滚!”
面对“女儿”这样不礼貌不客气的叱呵,褚兰英再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我是为你好。”
真是经典异常的话术。
她明明不是纯粹的人类,但把人的习性摸得比人类还透。
这场面何其滑稽,程冥扯了下嘴角,莫名的一个笑。
她应该感觉疼,母亲爱她,可母亲已经死去,爱人爱她,可爱人与她理念相左。
但她现在真是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
“小溟,你还是睡着听话一点。”褚兰英的耐心耗尽。
另一面“镜子”也消失了,墙壁像幕布徐徐拉开,露出一樽透明玻璃缸。
幽蓝溶液中,一株乌黑的丝状海藻在摇曳——不,是分生孢子发育成的菌丝体。
她走出去,在缸壁设施上轻轻一拍。按键开关应力,有隐隐约约棕色液体弹出,像一缕烟注入密封缸中。
孢子体和本体有联系。
程冥视线跟随对方,电光石火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可已经来不及阻止。
妈妈,不要不理我。
刹那间,刺痛涌进她大脑。
好像一张锋利玻璃片将什么与她骨肉相连血脉交缠的东西划开了。哧,无声的小小火花,粘连的末梢细丝被拉断,冰冷的无机物坚硬阻隔在那里,绵长的空濛如雾笼罩漫来。